第三版:响沙总第311期 >2021-01-01编印

难忘倒淌河
刊发日期:2021-01-01 阅读次数: 作者:段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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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我随部队去倒淌河采风,那条神奇的河,那些可爱的牧民给我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象。

       倒淌河,据说在中华复杂的河族中,它是唯一一条流向是自东向西的,因此得名倒淌河;河域中的小镇也因它而闻名。但凡新鲜自然就有了吸引。

       18年前的一个春月,我们乘车向倒淌河驶去,春意融化了冻土,车下的路面泛起黑色的泥浆,稠厚而味腐。轮胎的反复碾压撕破了表层的柏油砂壳,道路不屈地拼命鼓起,在坑坑洼洼的曲折中跌撞的“老解放”如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航行的危船。坐在“老解放”中的我也随之被颠起,觉得疼后才发现额头上撞起了大包。

       “为什么不修修呢?”我真的不明白。

       “你没看见那些养路工往坑里死命地垫石头吗?”大头胖脸的老兵抱怨说:“垫得再多管个屁用,到明年开春一块石头都找不见,泛上来的还是烂泥汤子,这地方,没治!”

       他的话把我拖入恐惧的沼泽里。我担心冒着浆粘液的黑泥潭里会猝然跳出个妖精,相传这是唐僧师徒当年去西天取经时曾途经的地方。

       车晃心悸,再回头才知险关已过。顺着黑脸班长的手望去,哪还有河的轨迹,哪还有水的流向?只见铅灰色的天地间几幢低矮的土屋瑟缩在苍苍茫茫的黑草滩上,它就是倒淌河镇的全部。

       倒淌河,令人不安的河,记忆中的它只有凛冽的春寒。

       生活中那些念想若不及时兑现就往往会被搁置,正像我这个内蒙古人总觉得随时可去大青山,可至今还没登上大青山顶峰一样,当我再次到青海时已经人到中年,月到仲夏了。

       从青海海晏县出发到倒淌河,日月山是必经之路。山回路改,当年的登山旧道早已改为旅游专线。道口的两座山包相对而望,各自驮着一座古色古香的日亭和月亭,它们仿佛在向游人讲述着文成公主远嫁边地的往事。

       同行的战友们忙着登亭拍照,我独站垭口,听任日月之风洗面展衣。翻过日月山全都是牧区,极目西望,万顷草滩中一条蟒蛇似的通途伸向远处,在天尽头衔住的那座草原小城就是阔别已久的倒淌河镇。

       翻浆地已成为悠悠往事,脚下是通往西藏的血脉国道。当庞大车队驶来时,司机放慢了车速。

       临窗而眺,百余台载重卡车一样的色块,一样的披挂,不见头尾,只觉隆隆耳鸣,地皮发颤。它们旁若无人地霸占了路面,阳光下桔黄色的车头宛如士兵耀目的钢盔,昂首一看,果真是青藏线上的老大——汽车兵,一身油装能拧得出冰雪风沙和高原上特有的味儿来。

       中午时分,车停在公路边,也停在倒淌河镇的街道边。西北的许多小城镇多以公路当街。一条公路像一条藤蔓,会在沿途结出许多房舍、集市和人群来,像江河码头能生出大都市一样,路是高原人的亲娘。

       相别10多年,大自然依旧是那样无情。倒淌河街道两旁照例没有一棵绿树,因为风啸,也因为地冷,而明显增加的是各式建筑。影院门口生出了录像片的广告;俱乐部墙面上的“舞”字鲜红醒目,倒淌河人终于踏着流行乐曲旋转起来。“电声乐队特邀歌星”之类的字眼以同样的魅力诱惑着高原人不安分的心,唯一不同的是,歌星的大名都很陌生。

       在国道和支线的交叉三角地是新繁衍出的一小片商业区,小店顶着小店,饭馆挨着饭馆,恰似都市中的袖珍街心花园。

       走过去,其实是一排房屋、几多露天摊点,在看惯繁华的人眼中这样的景象照例是简陋的,而在看惯荒凉的人眼中却是不小的繁华。房屋是典型的藏味:平顶厚墙、门楣木窗和外伸的椽体都着以彩绘,鲜红、鲜绿、大蓝、大黄,既不中庸也不敷衍,率直地把倒淌河人的秉性涂在上面。木檐下一条横贯的短布帘则勾起人们对寺院经幡的神往。精明的个体商贩大概从中受到某种启示,有的盘腿打坐,有的拜佛似地趴在地上,神态虔诚,两眼却死盯着货摊和顾客。这里是过往行人、旅游者、牧民和驻军士兵的购物天堂。可今天的天堂却有点意外的寥落,同行的参谋长告诉我们说,藏民们大多去了附近的草滩,丰收的牧民们忘不了祭祀山神。

       我钻进一家小店买了几筒健力宝又匆匆等车前行了。走出不多远便看见不少盛装的藏族牧民像涓涓的溪水流来,从草原深处,从白蘑菇状的账房,从隐现的沟岔里。有的坐着手扶拖拉机,有的骑着马,马的额前戴着绸花,鬃毛和马尾都经过精心梳理。

       参谋长是位翻译,也是位英武的藏族军官。他一眼看出,那些佩红饰绿的马匹是去参赛的。马是草原的翅膀,每逢盛会,赛马是必不可缺的项目。令人惊讶的是,更多的藏族青年男女则是跨着漂亮的摩托车去祭山的。

       如今倒淌河的牧民早已是富庶的高原人了。小汽车取代了摩托车和马匹,诗化的草原不再只有奶茶和藏刀泼划出的古老风情。

       他们来了,挥舞着镶银的鞭子驱使着时代的坐骑风驰电掣般地驶来,横在我们的车前。后座上的姑娘冲着我们抛来一串奔放爽朗的笑声。当我们的目光吟吟地相撞时,她又呼地偏过头叼住脖颈上的彩巾,牙越发细白,眼越发黑亮,像雪原像宝石。她紧束着情人的腰身,把含性的脸埋了进去。执车的小伙触电似地“嗷”的一声欢叫。

       这叫声、笑声是草原人特有的嘶鸣,仿佛是在挑战和炫耀,听后心中不觉热腾腾地涌出一种冲动和欲望。

       我禁不住亢奋了:“超,超过去!” 木讷的司机听了我的话后,居然打出个尖利的口哨,并猛地一踩油门,我们的车像孩子似地蹦跳着追了上去。

       同我们一路赛“马”的小伙带着他的天使已经消融在同伴的行列中去了,我在瞬间只捕捉到他那顶乌红色的礼帽和统在马靴中的牛仔裤。此时,绿茵茵的草山下是一片花海,所有的姑娘都把自家最绚丽的头饰、手饰和藏袍穿戴上,一丛丛盛开的格桑花缀满无遮无拦的草原。

       目前正是旅游旺季,有客自南国来,自京都来,自港澳和天边来。他们或入塔尔寺求佛,或临青海湖访鸟,或爬苍莽昆仑去冰雪中找寻被岁月风尘掩埋的故事,或进大草滩里叩问一顶帐房的温馨,倾听猛狮般的藏犬狺狺野吠几声。倒淌河人都为他们准备好了吃食和住处。

       对草原我并不陌生,我从小就出生在内蒙古鄂尔多斯草原上,可倒淌河的草原别有一番风韵,看到它总是那么亲、那么近。也许在喧闹的车流和眩目的灯海中走累了,终于可以在这里吸一口不曾被现代文明污染的空气,也许在欲望的苦海中泡久了,终于可以在雪山下的草地上松动一下筋骨。这里的原野慷慨而大度,随你纵横躺卧也不会生出丝毫龃龉。

       我想醉,醉倒在草棵间,醉倒在格桑花丛中,不料半梦半醒间被一阵又一阵的欢叫声吸引。

       射箭比赛开始了,箭靶是用带草根的土垒起来的。每一个射手射出一箭都会激起一声声的叫喊;当击中箭靶后,围观者和射手会狂呼着围成一团跺着脚,扭动着身躯跳起来。他们不知疲倦地跳啊、叫啊、舞啊,这是只有生活在这没有遮挡的土地上的人才有的声音,这声音是朝着天上的云朵和遥远的雪山发出的,深沉、粗厚而彪悍,它以极大的穿透力撞开了我的心扉。

       “不走了,我今晚要住在草原上!”

       “明日还有赛马,后天还有歌舞,是群众自己跳的歌舞。”参谋长兴奋地向我介绍说,并从人群中找到那位途中赛车的小伙。原来,他刚才驱车是特意去接女友赶会的,他的家就在神圣的草山下。

       那是真正的家,土屋外高高耸起的小型风力发电机在旋转,屋里亮起了电灯,也亮起了电视机。小伙告诉我们,如今只有到了夏日,年轻的牧民们才会骑着铁马,赶着羊群,在帐房里居住。老人们说他们娇气了,也懒散了,离开帐房的牧人还算什么牧人呢!

       藏族小伙说着自己先笑了。

       我笑了,参谋长也笑了。

       我们一路走,一路看,望着旋转的风力发电机的叶片,惬意地踏着肥沃的雪草,故意让潮湿的水汽亲吻着脚踝,当背后的帐篷城亮起繁星般的灯火时,我对着远处定居点中的亮光,对着夏夜的草原呐呐地说:“倒淌河,你像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