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外头已经生活了三十年。
回望故园乡里,有一些旧时物事时常潆洄在心里,挥之不去。随意撷取断断续续的记忆,免却念旧的梦。
罐头
水果罐头、肉罐头、咸菜罐头,玻璃罐、铁盒、铁罐,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罐头,是少时舌尖上的美味。
水果罐头,大致是苹果、梨、橘子、葡萄、樱桃,还有什么水果可以制成罐头,记忆模糊了。肉罐头,有午餐肉,不过是猪鸡牛羊之类,鸡鸭鱼鹅也有。我在十二岁左右时,吃过最豪华的罐头是名为“烤全鸭”的罐头,我记得很清楚,价格是十五元一听。我不记得父亲当年的工资是多少,想总也超不出一百元吧。说豪华,并不为过。一个很大的铁罐,一个人一顿吃不了。那应是我生平第一次吃鸭子肉。
还有一款罐头,名为“北京酸辣菜”,家里在请客时常常购买,但我吃得少,只是尝一筷子,是大人用来下酒的。罐头的成分是什么,不大记得了,但感觉到,一个简单的约请,有了这一款罐头,档次就提升了一档。这是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
说罐头是什么奢侈品,也倒未必。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左右,吃罐头已经不是不可企及的事了,但是,家里买了同样的水果和罐头,我宁愿吃罐头,而不吃水果,备办了同样的肉食和罐头,以罐头为尊。
家做,不及商品,大概就是这种选择的心理动因。
现在,罐头多了,品种不知几何。吃罐头的人少了,但我会偶尔买一个罐头尝尝,用现在的流行话来说,哥吃的不是罐头,是怀旧。
算盘
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说一个人有文化,就说能写会算。会算,至少包括会打算盘。有的人口算也厉害,口算其实是心算。但较复杂的计算,非算盘不行。售货员,必须先学会打算盘才能履职。会计,更不用说了。日用,也离不开算盘。算盘的方框内,一个横杠把算盘隔成上下两部分,一般是上面两个珠子,下面五个珠子,形成“二五”的格局。上面一个珠子代表“五”,下面一个珠子代表“一”。本地人说一个人喝酒喝高了,就说喝得“二五”了,是不是就是说,此时已不辨算盘上的“二五”了?
小时候练过珠算,有一种练指法的“六二五”,就是先在算盘上拨出“六二五”,再连续加七次,就是五千,算盘上显示的是横杠上面的“五”。如先拨出“六二五”,再连续加十五次,就是一万,算盘上显示的是横杠下面的“一”。“五”和“一”后面的零,在算盘上是无法显示的。说一个人,推卸责任干净,就叫“一推六二五”,这个人就是那个“五”和“一”,把“后事”全部“清零”了。
现在,主要用电子计算器了。不过,仍可见一些会计的案头有算盘的影子,形制和老算盘略有不同。
到过很多地方的农耕博物馆,一架算盘落寞地躲在角落里。
木匠 铁匠 皮匠
木匠擅斤斧,身上常有木材的气味。木材的气味是山林的味道。
少时看到木匠用墨斗弹墨线,使盒尺量尺寸,镚子斫木料,刨子推木板,锯子解木头,制作家具、盖房、打造寿木,觉得真是一个实用技术家、几何学家、美学家。耳朵上常掖着一支铅笔,而且常用墨,凿斧熟稔,榫楔严丝合缝,文武兼备。
曾亲眼见过木匠打寿木的情形,几块板,丁丁梆梆地响,三长两短,一盖了事。棺的形制确实是三长两短,长了见识。
木匠参与人的生死用物,实在也是一个“阴阳家”。
《红楼梦》里叫寿木直接叫“板”,秦可卿死,贾珍痛不欲生,比贾蓉还哀痛十分,对秦可卿的葬礼声称要尽其所有,到底还是叫薛蟠抬来一具价值不菲的“板”,真是令人叫板!这个板,非大匠不能为。
铁匠,铁砧一樽,铁锤一把,一炉火熊熊燃烧。师傅最是省事,只用一把小锤在砧上轻敲示意,徒弟则须开怀捋袖,奋力锻打,挥汗如雨。铁能烧成绕指柔,火克金,就晓得了。趁热打铁,也是一条经验,像大人教孩子,老师教学生,什么时候锻打,什么时候淬火,应心中有数。
嵇康喜打铁,有的打铁的就是打铁的,有的打铁的不是打铁的。
阮籍喜饮酒,在路途穷,痛哭而返,这对身体、精神皆不利。不若嵇康,打铁,以强壮身体,死时悲壮,一曲《广陵散》,实是为铁业壮行。
风火炉里,砧杵之上,魏晋风度存焉。
皮匠。皮匠臭不可闻。不过,公允说,是皮子臭了皮匠,不是皮匠臭了皮子。我小时见过一个皮匠,为我做了一领小羊皮袄,用月牙形的刀子裁剪皮子,特别令人惊异的是一个大男人居然可以穿针引线缝皮袄,这对开阔我的思维很有启发。
木匠与植物有关联,铁匠涉及矿物,皮匠则与动物有交涉,乡间百艺,我喜欢看着玩,无意中就读了生活。裁缝、厨师、司机,不一一。衣、食、住、行、用,他们用自己的一身薄技创造了丰富绚烂的生活。
小时候,有一个补锅底的师傅,我走近前,拿起他的工具看了看,这师傅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手艺人的家具,准看不准揣。”我迅即放下,这对我是一次深刻的教育。翻译成书面的话,大致就是非礼勿动,这可能是行规,话丑理端。
对旧时光,以及这光阴映照下的五彩斑斓的彩虹,我充满好奇、感恩,因为这彩虹烛照着游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