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谚云“三九四九,冻烂碓臼”,但在我心中数九寒天里荡漾的却是温暖,这种温暖来自对过往数九天里人和事的回忆,原来岁月深处积淀下的都是发光和发热的片断,朴素与良善结伴带来的温暖,让人终生难忘,时时回味。
在我小的时候,土默川农村几乎是清一色的土坯房,很少见到砖瓦房。这土坯房近乎白色,所以背诵唐代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这首诗时特别有感觉,“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土坯房活得是一盘用土坯垒砌的炕,土炕一侧连着灶台一侧连着烟囱,烧水做饭时柴烟从曲折的炕洞里缓缓流过,烟囱上升起了袅袅炊烟,土炕变得温暖无比。人间烟火就是这烟囱上流云般的炊烟和炕洞里流淌过的灶火,炊烟是土坯房的呼吸,热炕是土坯房的体温,如果没有了炊烟和灶火的熏蒸,土坯房很快就会梁摧柱折坍塌掉。在村子里,有好多土坯房因为主人的消失或离去,又倾颓为一堆泥土。
过了火的土炕温暖而体贴,伴随一代又一代人度过了寒冷的数九天。过去土默川农村很少烧煤,人们全靠烧干锅把炕烧热来取暖。父亲在世时常和我回忆起他小的时候和奶奶来到团结村,住在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里,没有柴烧就跟在地主的牛群后边捡牛粪,晚上和奶奶把牛粪在炉灶边烤干,储存起来能当柴烧。那时好多人家都是依靠烧牛粪或作物秸秆来取暖做饭,我小时候就见过不少戴毡帽的老人在村里搂柴拾粪,晒在向阳的地方储存起来烧水做饭。临睡前在灶里点着硬柴禾或干牛粪,用灶灰把火头蒙住,让干牛粪慢慢地煨,土炕一晚上都是热乎乎的,这有情有义的温热的土炕啊,为穷人驱走了数九天的寒冷。
“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北方农村人盼望的好光景。到了数九天,北方农村没有紧要的事情人们很少出门,主要以猫冬烤火为主,在这热炕上取暖。在我的记忆里,一大早父亲把柴禾弄回来,妈妈把灶火点燃开始烧水做饭,感觉到土炕热腾腾暖烘烘的时候,屋里也暖和多了,我们才从热乎乎的被子起来穿衣服。坐在锅头看妈妈在锅台近处的炕沿边和白面、擀豆面、捏莜面、搓糕面……喝完妈妈给做的面或熬的粥,这时日头已高,我们出去把窗户玻璃上遮挡寒风的棉帘子取掉。太阳晒进来以后屋子里暖融融的,在炕上妈妈开始做针线活,快到晌午的时候,会有串门来的婶婶大娘。冬天的热炕上是一个聊天的好地方,有时要好的庄户人们在一起把日头聊得正了,又聊得偏西了,聊得落山了。
记得大概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村里好多人家用上烧煤的火炉子。我们家最早用的一个小火炉的炉膛里最多只能放四五斤碎煤块,炉子是邻近的乃只盖村的一个小厂铸造的,炉膛上铸有“乃厂”两个字。那时的煤炭精贵,人们舍不得多烧煤,不到数九寒天许多人家是不会太早生火炉的。尽管火炉安装好了,但人们只是在特别寒冷的天气点上一炉子火把寒气逼走。在我的记忆里,每天一大早父亲把火炉生火点旺,把炉灰里的燎炭用筛子捡出来再用。日上三竿就不往炉子里加炭了,整个白天都把火蒙住,天擦黑冷了才把炉子重新捅旺升温,快睡觉时再用炉灰把炉子又焖上保温。后来,我想贫穷使人们学会了“低碳”的生活方式,贫穷的人们极简的生活方式给这个世界带来的伤害微乎其微,这一点远比那些豪奢无节的人高贵。
包产到户之后村里人的生活逐渐好起来,人们生炉子不再吝惜煤了。有时大灶里懒得生火,人们就在火炉上炒菜做饭,或者烧水温酒。直到如今,村里好多人家还是生火炉来取暖,火炉生着了家里暖融融的,燃烧正旺的火炉会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炉子底下泛着红光,火炉上摆放一把铝壶滋滋地冒着热气,相当于一个加湿器。在大锅里烩菜炸糕,在火炉上支上小锅炒几个菜,火炉让人感到既温暖更温馨。人们从外边进来都要到炉边烤火暖和,家里养的猫就懒懒地卧在火炉旁的炕沿边。如今,村里许多人家也安装上了暖气,暖气比火炉干净,而且可以一天保证恒温,但我还是觉得记忆里的火炉更亲切实用。在屋里把炉火捅得旺旺的,屋子里暖烘烘的,在炕上盘腿而坐,那感觉真美。
数九寒天的温暖还来自妈妈给缝制的棉衣棉裤。在我们土默川农村有“三九四九冰上走”等俗谚,说明三九四九这段时间特别冷,冰面已冻得十分坚实,可以放心地在上面行走。我记着晋剧《鞭打芦花》里的一句唱词:“腊月里数九天,雪花在空中旋”,《鞭打芦花》讲述的是二十四孝中闵子骞的故事。说继母李氏偏爱亲生儿子,虐待闵子骞。一日隆冬大雪纷飞北风吹,闵子骞为父亲闵德仁驾车去拜会诗友,寒风一吹闵子骞战栗不止,他兄弟英哥衣着单薄却不冷,闵德仁气怒之下鞭打闵子骞,棉衣破裂芦花飘扬。闵德仁这才知道李氏虐待闵子骞,回家后请来岳丈岳母与李氏对质,责骂李氏并欲休掉她,闵子骞跪倒在地,为继母求情泣告其父曰:“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闵德仁为其情所动,李氏也深受感动发誓待子骞为亲生,从此一家和睦。这个剧目我看过好多遍,庆幸自己的棉衣是亲妈精心缝制的。
记忆里的冬天特别冷,经常有小伙伴冻坏耳朵和手指的事情,但我却没有挨冻。记得最清楚是妈妈用碎皮块给我缝制了一个漂亮的狗皮小帽,刚上小学冬天戴上它既保暖又漂亮。她还用羊毛捻成线,给我编织出漂亮的耳套和手套。妈妈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做针线活儿的情景,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上初中要到四公里外的五申上学,父亲就找了两三块羔羊皮给我做了一件小皮袄,外面缝了一层黑棉布。直到上高中我还穿着父母亲给我做的棉袄棉裤,数九寒天最冷的时候就穿上小羊皮袄。上高中的时候,每年冬天我从村里骑自行车到县城要走二十多公里,妈妈怕我的手被冻了,做了两三双羊皮手套,这羊皮手套是里边带毛的,戴上它骑自行车也特别温暖,一路猛蹬自行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和手心里全是汗。穿上父亲给做的小羊皮袄,穿上妈妈缝制的棉袄棉裤,才感到数九寒天也是厚重而温暖的。
三九天里的温暖,还来自对新年和新春的期待。到了小寒节气,元旦新年的钟声才刚刚响过,春节又在前面盈盈招手致意。马上就要进入腊月了,浓浓的年味已经能够嗅到了,在盼望亲人团圆的时候,心头的温暖如雪花般飘飘洒洒,哪里还理会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段。
就是这样,在三九天的寒冷冰雪世界里,等待着烂漫的春天的到来,心花如同春花一样绽放,入眼的雪花也是温暖而富有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