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六月间,玉米还未老熟时,把玉米棒子掰下来直接下锅煮熟食之,这是农家食谱里历史悠久的吃食。我家所在村子里的人们管玉米棒叫玉茭子,时下城里将玉茭子煮熟售卖,叫卖的人喊其为“玉茭茭”。
玉茭子成为城里人的一种小吃,让人感慨颇多。我从黄土地走出来,对玉茭子再熟悉不过,玉茭子伴着的贫穷困苦岁月里的悠悠往事深深刻印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我家所在的村子里,人们生活极其艰难,每年春末夏初这段时间,家家都吃尽了存粮,新粮又接不上茬,这时候全村人都处于“青黄不接”的境地。而人们在期盼中最先吃到的食粮就是玉茭子。进入农历六月上旬,人们就开始用指甲掐那刚抱浆的玉米粒,指甲掐痕处立即冒出乳汁样白浆,大人们叹口气说:“还嫩的,还得再等几天。”再过几天,等玉米粒上掐不出那么多乳汁了,家家户户便会掰一箩头回家,下锅煮熟后大人娃娃饱食一顿。这顿饱食意味着人们吃上了当年的新粮,再不必为饥饿惆怅了。村子里焕发出一片生机,娃娃们拿着煮熟的玉茭边走边吃、边玩边吃,津津有味。记得我当年和同龄的伙伴们把玉茭子啃得花样翻新——有时候空一行,有时候空两行,有时候啃出几道箍。那时候大人们也很少坐在家里吃饭,人们都喜欢在走动中进食,大约是因为坐在家里也没有什么菜可吃的原因吧。村子里所有的人家,一日三餐都是煮玉茭,从夏天一直吃到老秋天。老秋天玉米越来越老,不容易煮熟,煮熟后已经没有爽口的甜味,人们再没有别的东西可吃,只好上顿如此,下顿如此,天天如此。那年头人们的脑子也笨,根本没想过像如今卖煮玉茭的人一样,在玉米还鲜嫩时即设法保存,而是年复一年煮食不断老化的玉茭。
早年间人们种的是一种生长期较短的玉茭子,村里人叫“小日期玉茭”。这种玉茭个小早熟,颗粒晶莹,吃起来口感甜爽,现如今市场上卖的煮玉茭大都是这种。后来上面规定不许村民们种这种低产量玉茭,强令种植一种高产玉茭。当时要求农民多产粮食支援亚非拉,村民们以为亚非拉人民连玉米都吃不上,种高产玉茭支援世界革命是件光荣的事情。不记得那高产玉茭叫什么名称了,反正产量确实不小,一亩能产一千多斤,玉米棒一尺多长,下锅时要用刀劈成两截。这种玉茭的米粒排列紧密,呈方形,顶端有点凹,形状和马牙极其相似,村民们叫作“马牙玉茭”。“马牙玉茭”煮着吃干涩略带苦味,口感实在不如小日期玉茭,当时村民们有一句口头禅:“马牙玉茭,吃得人扶起放倒”,意思是说这玉茭非把人吃坏不可。
秋风把玉茭叶吹成一片枯黄时,玉茭实在不能再煮着吃了,人们拣先熟的玉茭掰回院子里,用木棒捶打脱粒,这时候村子里棍棒敲打声此落彼起,人们急着把玉米磨成面食用。玉米面也能做成好几种吃食,如窝头、烙饼、面片等。做窝头比较容易,而要做成面片、烙饼等,还需要有一种特殊的作料。我们村子紧挨着树林召一片野生榆树林,把榆树皮剥下来晒干后磨成面,掺和到玉米面里,这样玉米面有了粘性,才能随意制作。即使如此,玉米面烙饼的边缘总短不了龇牙咧嘴。榆树皮粉有着极高的粘合力,这也许是人们被贫穷逼出来的伟大发现,正是靠着一片天然野生榆树林,人们把玉米面做成多种吃食,度过了漫长的年月。这或许正应了一句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果没有那片天然榆树林,也就没有榆树皮粉,人们也许只能用单一的窝头打发时日,那将是多么单调乏味啊!大约经过十多年时间,树林召那片天然榆树林在帮助人们度过困难日月后,不知不觉消失了,靠这片树得名的树林召,连一棵原生老榆树都没有了。“人活脸,树活皮”,树皮被剥光,树是无法存活的。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包头市的一些食品厂把玉米面制成一种钢丝状面条,俗称“钢丝面”。“钢丝面”名不虚传,未下锅前钢丝般坚硬,煮熟后坚韧如钢丝,我至今也不知道这种面还有没有别的名称,反正叫作“钢丝面”是再恰当不过的。人们也曾怀疑那“钢丝面”制作时加进了某种强力胶水,不然何以煮熟后还坚韧如“钢丝”呢?即使掺进榆树皮粉,玉米面也只能被切成玉茭叶宽窄的面片,谁家巧妇也不能把玉米面做成粉丝状面条。为时不久,人们就对“钢丝面”望而生畏了,原因是许多人吃了心口酸痛火烧,患上了胃病。为了把玉米面改造成顺口吃食,人们进行着不懈的探索。记得村民们曾经用粉碎机把玉米加工成大米粒大小的棱状颗粒焖饭,然而不论怎么做,不论做成什么,确实是万变难出其宗,玉米无论如何没有白面、糜米那样的精气与口感。当时有位在外面当干部的本村人回村后对大伙说,玉米是好东西,产量又高,营养又好,城里卖的糕点非掺和玉米面不行。村民们听了这话疑惑顿生,做点心一类干货还要用玉米面?这家伙在外头是吃精米白面?还是连玉米也吃不上?总之,人们再不拿好眼看这位从本村走出去的人物。或许因为我对吃玉米类食物有着深刻的体会和难忘的苦衷,几十年以后听到“玉茭茭”那充满甜美诱惑的叫卖声,心头仍会勾起一股苦涩味道。后来偶然听一位上级领导宣讲玉米营养价值如何高等等,根本不敢相信。玉米真有什么珍贵营养价值我确实不懂,但我对玉米的感性认识实在太深了,我认为那些宣传简直是在讲神话。当然,也不能把玉米说得一无是处,玉米棒子的附产品——玉米轴,实在大有妙用。记得那时家家都缺炭烧,晒干的玉米轴子一入炉膛,立刻火焰腾腾,蒸煮时最赶急紧。玉米轴还有一个特殊用场,村里的老汉们在玉米轴上扎进一根筷子,背过手在后背上挠痒痒,妙不可言。今天市场上卖的各种挠痒器具,肯定无法与玉米轴相比,玉米轴硬中有柔,柔硬兼备,磨擦系数极佳,挠痒功能无与伦比。
我家所在村子土地很好,在长达几十年时间里不许人们种小麦、糜米,只能种玉米、高粱,村民们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主要以吃玉米过活。当政策有所松动,周边许多村社都不再强硬地搞单一种植的时候,我们村依然狠抓阶级斗争,七斗八斗,不许种黄豆黑豆。原因是我们村被树成了全旗“农业学大寨”的先进样板,硬件就是粮食要高产,而要粮食高产就得种高产作物,玉米、高粱茬子一倒,先进的红旗就倒了。那时候常有各种各样的现场参观在我们村举行,参观者对我们村村民常年吃玉米而坚持种玉米的现象深表敬佩和惊讶,这时候村民们脸上红光焕发,心里酸甜苦辣:既有当“先进”的虚荣与高傲,又为自己满头玉米花子、满肚玉米渣子深感底气不足。由于“先进”,我们村的生产队长有一年还被抬举到北京,在天安门国庆观礼台上有过一席坐誉,而全体村民为“先进”艰辛奉献,付出了深重代价。
现在,我家所在的村子早已变了样,村民们有了自主权,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夏秋之际的田野里,黄了麦稍,绿了玉茭,村民们的吃食主要是白面,虽然也还种点玉茭,那是为了给娃娃们吃点稀罕。
生活变好了,村民们还忘不了种点玉茭,城里人也把玉茭当作了一种小吃,这使我对过去的一些事情恍然省悟:村里在外面当干部的人物说玉米是宝贝,那是因为他平常吃的不是玉米;上面的干部强令种高产玉米,说玉米营养价值如何如何高,那是因为他们平常吃的是精米白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