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枣树枝条上的叶子由绿变黄,树上的枣儿渐渐成熟,由青变白,渐渐地又由白泛红缀满枝头,与稀疏、渐黄的枣叶相映成趣。枣树是一种极其普通且常见的树种,从我记事起,村前村后、沟壑院落,随处可见它们的身影。虽无杨柳的挺拔俊秀、婀娜多姿,但它朴实无华。不管土地如何贫瘠,年复一年在春夏之交开出黄色的枣花,秋后结出饱满的红彤彤的枣子。
在农家人眼中,“宁舍杂货铺、不舍红枣树”,农家人爱枣,特别是男婚女嫁,用红枣作彩头,在纯朴的风俗习惯中被作为美好、吉祥、幸福的象征。枣原本普通,不过沾了其谐音“早”字的光,枣子,早子,早生贵子,寄托了农家人的美好愿望。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蒸年糕,黄黄的年糕里嵌入一个个大红枣,作为礼品送给亲朋好友,传递着亲情和友爱,并以此祝福来年人寿年丰、日子红火。
枣,青绿蜕变成红色的枣,在金色的九月摇曳。它像节日的灯笼,热烈,喜庆;它像璀璨的玛瑙,饱满,炫耀;它像成串的鞭炮,沉醉,闪亮。也像母亲白面馒头上的一点食红,慰籍,缤纷;也像杨贵妃眉心的一点红痣,妩媚,瞩目。
试问,一棵枣树的年纪能有多大,问村里胡子最长的老人,老人无解,问沧桑在墙角的石磨,石磨不知,问土墙斑驳的老屋,老屋也没有答案。枣,就那样,泛着艳红的色,挂着紫红的亮,带着醇香的甜,穿越岁月的尘,从未知的地方走来。
是的,我的祖先,从远古走来的时候,一无所有,天地混沌,物质匮乏,生吞活剥。初开的天地间,草长莺飞的季节,长出了美丽的花草,放飞了多情的鸟声,天空飘荡着纯净的云朵,亦如我们当下要摆脱雾霾纠缠的心灵之羽。
遥想,那是遗落在岁月长河中的一个中秋,黄帝带领大臣、侍卫,到野外狩猎。行至一山谷,饥渴难耐,疲劳至极,抬头逡巡,突然发现,半山的几棵大树上,结着诱人的红果。侍卫慌不择路,抢先采摘,咬一口满嘴生津,再一口甜蜜脆爽。不吃不知道,一吃真美妙,忙敬献于黄帝。黄帝吃着这酸中带甜,爽脆嫩滑的果实后,饥渴不在,疲劳顿失,称赞不已。黄帝掳着胡须,“吧唧吧唧”嘴巴,意犹未尽,余味悠长,沉思片刻,随即而言:“此果解了我们的饥劳之困,一路找来好不辛苦,为表纪念,起名为‘找'如何”?众人连声道好。后来苍颉造字时,根据该树有刺的特点,把刺的偏旁叠加,创造了“枣”字。
枣的出现,不能不说是一个美丽的传奇。穿越时空的裂痕,透过尘封的光阴,依稀看到一群人,来到了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一个有土有木的地方,在陕北我祖先的家乡,修养生息,安营扎寨,种黍织麻。
日子,寂寞,安详;岁月,维稳,流淌。“枣树根根横长的,媳妇不是婆养的”,村民形象的说出了枣树,根系发达,横行霸道,不拘小节,不择环境的特点。生长旺盛的枣树,亦如健康的村妇,繁衍子嗣,血脉绵延,树根部如雨后的春笋,生长着一茬茬枣苗。村民们连根刨起,将枣苗栽于乡村的田野,山间的疙梁,峻峭的山巅,乱石的缝隙,农家的院落。
到底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到底走过了多少坎坷崎岖,枣树,以它卵形的树冠、灰褐色的树皮,屈曲苍古、皲裂条纹的树身,“之”字形长枝弯曲,短枝互生,挺着尖刺的枝条。告诉人们,它就像村里农家的孩子,粗放皮实,抗寒又抗旱,好干耐盐碱。是的,枣树,给点阳光就灿烂,少许雨露就疯长,晃晃悠悠,高达十几米,粗壮如水桶。
长大的人多少有点出息,而仅有二年树龄的枣树,稚气中涌动着不甘示弱的奉献,小小的枣树迫不及待用红色的果实,缀饰着美丽的容颜,仿若情窦初开的女子,头上编制出红色的花环。村人戏谑中带着褒奖:“枣树枣树不害羞,一出地皮就脦留”(指枣树生长二年就可结枣)。可见,枣树就是穷人家的孩子,获取必定回报,汲取一定报答。
我无数次的端详过枣树的模样,落叶乔木,高大粗犷,却总是在“人间四月芳菲尽”时,才开始履行自然赋予它的权利。“四月八,枣叶发”,青绿的嫩叶,像婴儿幼滑的肌肤,椭园状,边缘有细锯齿,像母亲折叠后又释放的花边,叶端钝尖,温柔中掩映着不容小觑的锋芒。
“千朵万朵压枝低”的黄四娘家,想必没有枣花,五、六月才开的枣花,身穿黄绿衣,朵朵若粟,如初次登台的演员,羞涩的躲在叶子的腋下,推推搡搡成聚伞花序,怎能展现繁花压枝的盛况?但小小的枣花,低调中涌动着奢华,照例让戏蝶留恋,时时舞动,娇莺自在,恰恰放歌。花期短暂的枣花,生命的长度只有一月,但内敛的香气却馥郁芬芳,那青涩的香气,蕴含着人生的悲悲喜喜,储蓄着青春韶华的来来去去。枣花蜜,应是它献给人类的玉液琼浆。
遒劲老道的枣树,枣叶垂阴。枣花,经风的历练,雨的洗濯,蜕化出青绿色的果实。壶瓶枣、灯笼枣、圆形枣、蜜枣、梨枣、酸枣品种众多,体型各异,口感不同。一树一树,一串一串,一颗一颗,悬挂枝头。像徜徉在流云下,飘荡在阡陌上的小家碧玉,也像盘桓在阳光下,辉映在农家小院的绿色翡翠。
曾经年幼的母亲,曾无数次的驻足于故乡老屋旁的枣树下,盼望。盼七月的流火,染红青绿的枣子。怎能忘记,“七月七,花红枣儿吃一吃”这一定律?枣由青绿色换成白绿色,终于,白绿色的枣子描上了红色的眼圈。描红的眼圈,不知多少次被垂涎欲滴的嘴在梦中尽情的咀嚼,反复的回味。
日子像滴答的雨,淙淙流淌。上学路上,农家门外,高高的土坡上,一棵枣树,斜斜生长,枝繁叶茂,九月的枣,红实悬树,绿红相映,上小下大,形似壶状,美名壶瓶枣。每每路过,总挑逗的我们情难自抑。此时,只有捡起地上的石子,投下枣子,“哗啦啦”枣子牵着枣叶,散落于地,急忙捡拾,塞入口中,揣入口袋,院门一响,主人出现,匆忙逃离,丢下一地狼藉和主人的呵斥。也恰逢主人打枣,手中的竹竿,“刷啦啦,刷啦啦”加入进去,爬上树杆,摇动树枝,“哗哗哗哗”,一阵枣雨,如天空跌落的冒泡雨滴,跳跃不息。红得发紫的枣,肉厚质脆,汁多味甜;热情四溢的枣,于慷慨大方的主人,一并满足我们焦渴已久的胃口。
自家小院老屋旁有一枣树,它的前世来自丘陵,成活于外公手上。果实适中,柱形,表面光滑,像过节挂在门楣上的灯笼,艳艳的红、喜喜的色、辣辣的情。质地脆香,汁液饱满,甜酸可口,耐雨淋,少裂纹,朗朗爽口甜津津的大枣。
枣树在乡村是最常见的一种树,不管是村外的盐碱沟渠,不管是街巷路口,也不管是厅堂院落,都会见到它婆娑的身姿,多少如醉如痴的往事,充盈着我美轮美奂的记忆。桃李芬芳的春天,它是最后一个萌芽开花的树,嫩绿的叶子从粗糙的树枝萌生,就像老人干瘪的大手,拖着一簇充满期望的幼苗。不争春的脾气,在小时候总是觉得别扭,颇有成年人看不惯父母固执保守的感觉。但是一到暮春时节,它小小的,星星似的花朵散发着扯天连地的馨香,养蜂的汉子,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香甜的枣花蜜,永远在我记忆的嘴角流动。尤其是老家院子里的那几棵老枣树,一如树上挂着的秋千一样,摇动着我孩提时代的梦,如今的枣树只能在童年的梦中了。
夏末,光秃秃的枣树慢慢变绿,黄色的枣花掩映在翠色中,开得既羞涩又热烈,甜甜的香气让人舒畅,令人陶醉。枣花脱落,一颗颗绿色的小枣像绿宝石缀满枝头。从枣花飘香时起,我们这帮孩子内心就“蠢蠢欲动”了,天天围着枣树转,盯着枣树上的枣子。此时,大人们便警告:“现在别摘啊!等到八月十五才甜呢!”我们表面上答应着,却总是趁大人不注意偷吃。在尝到了偷吃未熟的枣子酸涩的滋味后,我们不得不耐下性子等待枣树上的枣子成熟。到了九月,椭圆状的枣子由青变白,渐渐地又由白泛红,红彤彤的枣子在绿叶映衬之下,挂着露珠晶莹剔透,鲜嫩欲滴,在秋风中伴着枣叶的飒飒声轻轻摇曳,醉人心扉,清新的空气中飘荡着枣子淡淡清香。一到这时候,我们这帮孩子就开始“磨刀霍霍”了,整天在村里枣树下转悠。看到四周无人,顺手拾起一块砖头瓦片,往树上投去,枣叶伴着枣子落下,引得院子里的狗一阵狂叫,捡起地上的枣子,就作鸟兽散,仓皇逃去.
寒露一过,枣子熟了,像一粒粒红玛瑙挂满枝头,家家户户便开始打枣了。打枣一般选择在中午,打枣的时候,在地上铺一块席子,只见主人拿着一根长竹竿,对着枣枝,稍微用力打几下,数不清的枣儿冰雹一样落下,顿时树下就像撒了一地红玛瑙。打枣的声音,就是我们孩子们集合的号角声。我们从四面八方不请自到,围着枣树卖力地捡拾打飞的枣儿,大人们在树下把枣儿拾到篮子里。偌大的村子里,噼噼啪啪的打枣声、此起彼伏的笑声、孩子们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演绎出一曲欢乐的丰收之歌。我们帮主人捡枣,作为酬劳,自然也能分得一捧枣。
记忆中最深刻的莫过于自家老屋附近打枣,外公拿着四五米长的杆子对着枣枝用力打几下,玲珑小巧的枣儿便如瀑而落,纷纷洒洒,红的是枣,黄的是叶,尽管偶尔会被“扒角子”蛰一下,那钻心的痛也丝毫不影响我和母亲在枣树下拾枣的热情。噼噼啪啪落下来的枣子不时打在后背上,打的生疼,但看到满地的枣儿,也就忘了疼,只顾着往篮子里拾枣子。拾枣时,我是边拾边吃,看见个头大,红得发紫、发亮,又没虫眼的枣子,来不及擦一下就急急往嘴里塞,嗑着脆甜,清甜可口。尤其是刚打下来的枣子,那个好吃的滋味实在无法形容。若树下放几个洗衣盆,落下的枣儿落在盆里,打的盆砰砰作响,还真有几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境呢。
家家户户的枣架上,铺满晾晒的红枣,整个村庄弥漫在醉人的枣香之中。贩枣的商贩也如期而至,各家各户经过筛选,储备足自用的红枣后,大部分被贩枣的商贩买走。这时,树上的枣儿已摘光,只剩下高处点缀于枝丫上的几粒红枣,如同一个个火红的小灯笼,给清幽恬静的村庄带来梦幻的意境。
岁月拉扯着我们长大,枣树渐渐地衰落被伐掉,消失在视线里。“忽忆故乡树,枣花色正新。”而童年关于枣树的记忆永远定格在脑海中,那宛若狂欢节的打枣热闹场面是最难忘的童年记忆。
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每年枣子成熟时节,外婆,手腕挎一小篮,脚踩一只高凳,一双灵巧手,一双睿智眼,精心挑选成熟的红枣。这是一场盛大的挑选,要个大、硬实、暗红、水灵、无虫蛀、不生涩、没瑕疵,就像给儿子挑选媳妇一样挑剔,给女儿挑选女婿一样苛刻。合意的枣,外婆会小心翼翼,像对待她的儿女,小心呵护,不磕不碰,摘入篮中。一篮一篮,堆满了一簸箕又一簸箕,红红的枣,散发着温馨的暖。布子洗净,不干不湿,擦拭枣身,像待嫁的新娘,梳洗打扮。锃亮的耄坛,发着古韵的光泽,如激情燃烧的新郎,早已按奈不住,敞开口子,接纳红枣的进入。一层层摆放,一层层叠加,按比例再倒入高粱酿制的美酒,摇匀,濡染在耄坛里的红枣,越发娇灵水嫩,置于阴凉,密闭封存。酒枣,一场蓄谋已久的选秀,一场枣与酒的缠绵,一场精心策划的热恋。
当田里的植物老态龙钟,河滩上蒹葭苍苍,晾干的枣皱纹横生时,富含蛋白质、糖、钙、磷、铁等微量元素,居白果之首的枣,被中医挑中,当作药物的引子,补中益气,养血安神,生津液,润心肺,补五脏,治虚损。后来,也就有了“每日三颗枣,身体强健不显老”之说,而广受人们青睐。
家乡的枣,因此声名显赫。被枣农精心侍奉的枣,收藏在保鲜袋里,跟随商家,涉山过海,搭车坐船,翱翔蓝天,声名远播。如今的家乡,枣树,已大面积种植,形成枣林。枣,成为家乡的支柱产业,村民的“摇钱树”,口袋里的“红玛瑙”。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亲人尝一尝,丰收的喜悦在农民们的脸上展现。“枣”不仅仅是“钱”,因于“早”谐音,“枣”被缝入结婚新人的被角,寓意“早(枣)生贵子”。看来,枣,担子不轻,承担着家族的兴旺,血脉的延伸。
枣,本不喜雨,特别是成熟的枣,更怕雨的飘零。较起雨来,雪更能勾起人的诗情,切合酒枣的喜好。不期而至的大雪,宁静、纯明,母亲打开封存于酒枣的耄坛,舀入圣洁的雪花,晶莹透亮,恬淡明朗。酒的醇厚,雪的冰清,使酒枣愈发绵甜醇香,晾润脆爽。过年的桌子上,谁家没有一盘熠熠生辉的酒枣?这又何尝不是好客的家乡人,馈赠亲朋,互送红友的佳品?酒枣,这是母亲们的持守,以独特的方式对抗时间的洪流,用传统的风骨、娴熟的技艺,谱写唇颊溢香,口齿生津的风景。
星星点点的红枣,点燃了暖、装扮了亮,送来了脆、弥漫着香,氤氲着情、辉映着爱。闪耀在田间地头,挂綴于农家小院。九月的红枣,是村庄熟透了的味道,是家乡沉甸甸的果实,也是村人传承下去的经典,更是离家在外的孩子对老屋的怀恋,对亲情的依恋,对故乡无尽的思恋。
大红枣儿甜又香,带着热烈的情思入梦乡,好像亲人在身旁。家乡那棵红枣树,伴着我曾住过的老屋,有过多少童年的往事,记着我曾走过的路,我想起了我住过的老房子,那里盛满了欢声笑语,那里盛满了希望,儿时院子里的红枣树更是我们秋季里最美的渴望。每每在走在枣树下时被伸展出的枝条拂肩而过,又因那满枝的青果遥想见秋季的甘甜味道,我对这些老枣树的情愫便多了几许温馨。品尝着红红的大枣,甘甜的液汁沁润着心脾,眷恋在脑海里缱绻,老屋旁家门口的枣树,红通通的枣,承载着我的记忆,寄托着我的儿时思念。
红枣树,家乡的红枣树,随着那蹉跎的岁月你是否依然花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