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总第351期 >2021-11-18编印

人间清明
刊发日期:2021-11-18 阅读次数: 作者:李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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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卧龙村里有我另世今生的亲人。

    我大致是在还没有入学识字的时候,就已经能准确指读出“卧龙村”这三个字了。好多次,母亲翻开漆成紫红色的深洞板箱,探进半个身子,从累叠着的旧布单子里,翻出一块浆洗的有些泛黄、僵硬的白布,剪一个长方形,然后坐在炕沿上,用穿好的针线把这块白布四面绷展后,将它一针一线缝在一个包裹的中间位置上。

    鼓鼓囊囊的包裹里,多数是农人新下来的谷米豆子、葵花烟叶。父亲用编织袋层层包裹,同样用针线反复缝接封口,等母亲把白布缝到合适的地方,最后一步工序仍是由父亲来完成。他右手握一根油性好的圆珠笔,左手仔细比量着白布的长短宽窄,然后一笔一划将嘴里叨念对照着的十多个字挨个工工整整地写在白布上去。

    “山东省荣成市成山镇卧龙村  李世发 (收)”,前者是父亲少小早离的家,后者是父亲牵肠挂肚的亲人。

    这一大串代表着某一个离我十分遥远的地名的文字,我反复跟着父亲诵读过,其中,我对“卧龙村”三个字更感兴趣。

    “为什么叫卧龙村呢?”我问。

    “因为村子旁边就是大海,海里藏着祥龙,据老人们说,曾经就有一条龙从成山头上下来,越过村子飞进南面的大海里,这以后,人们就给村子起名卧龙村。”父亲面色红润,健壮年轻,还是正当年的岁数。说这话的时候,他特意把舌根卷了一卷,算是借机温习一下山东老家的口音。

   这种略显生硬笨拙的口音我是熟悉的。地尽场光、瓜落穗黄的农闲时刻,父亲总会把挂在墙上的一把旧了的二胡取下,吱吱扭扭调试一番。那是父亲考上师范后,全家人节衣缩食为他购买的一件乐器,远走逃荒的路上,即使饥肠辘辘、步履蹒跚,他从不舍得丢弃。我们姊妹几个早已经围坐在父亲身边,等着他一边拉着二胡一边教我们唱歌。《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沂蒙山小调》,一首一首唱下去,直到月上灯明,风吹星隐。

    更多时候,父亲会搜索着家乡的记忆,拍着桌子打着节奏给我们一段一段诵唱他所能熟记的快书段子。

    “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

    这一段《武松打虎》的经典段子,往往压轴出场,这个时候,屋子里的气氛更早就被之前的小段子烘托起来,邻里乡亲,端着茶碗的,纳着鞋底的,喷吐着旱烟的,编着筐子的,就都凑到院子里来,更有人操起了脸盆拿起了板子,家伙什儿一应俱全,场面就更热烈了。

    父亲的记忆极好,百多句的唱词基本一句不错,他这时已经不再需要亲自打板,就解放了双手,释放了表情,开始了最精彩的表演。一会儿张牙舞爪做老虎,一会儿威风凌凌扮武松,期间还随时转换着声调粗细、人声虎声。敲锣的砰砰切切渐入佳境,打板的汗流满面直到手腕酸疼。这时候,父亲就完全操着一口地道的山东口音了。人们哄笑着,也模仿着;小声附唱着,也大声领唱着。进入高潮部分,某一个段子就不得不再来第二遍、第三遍,直到空灵世界里所有的声音都融进来,鸟语虫言,甚至连院子里的牛羊鸡鸭也纷纷跟着哼叫起来。这种背井离乡的语言,终于在千里之外的农家之夜充沛丰满,甚至膨胀起来。

    春来冬去,我们也总会收到来自卧龙村的包裹。晒得金黄的地瓜干,颗颗饱满的虾米,各种鱼干、海带……

    收到远方的包裹,对于我们一家来说都是一件堪比过年的喜事,跟着父亲抱着笨重的包裹回家,与路过的每一个邻人寒暄通报,是值得荣耀与骄傲的。远方有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这种美好,足以让贫乏的日子活色生香起来。这些散发着海腥味的包裹里,包藏着一个孩子抑制不住的期待啊,同样是里三层外三层裹束的严严实实。母亲就用剪子对缝轻剪,封口打开的一瞬间,自是一片欢呼,这些在当年的供销社里根本买不到、买不起的吃食,让山东荣成市卧龙村成了我童年最美好的向往。

    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跟随父母辗转颠簸,踏上了山东的土地。之前常常憧憬的卧龙村,终在千里之外与我相遇。一个灵秀精致的村落,背山靠海,得天垂怜,是一方别样的存在。

    我们选择农闲后的冬天出行。北方早已结冰的沟渠小河,在万顷荒凉中也已静止不动,光滑的冰面在太阳光下熠熠闪光。奔波数日,我却在这里遇到了生命的另一种流淌。

    那一段日子,我每天数次到海边去,与上岸的每一朵宛如白莲的浪花嬉戏,捡拾各种天然迥异的礼物,我甚至可以独自站在海滩上,极目远望无边无际的大海。大多时候,海面平静安逸,波澜无惊,我与它面面相对不知厌倦。到了黄昏时分,镀金的太阳照在海面上,几缕微风拂过,碎玉一样的波纹就争先恐后向我推过来。而我,仍然痴痴的等待,屏息倾听着海的呼吸,远处偶尔划过的一道长长的波浪,礁石旁隐隐约约的巨大黑影,都让我的内心既喜又怕——也许,那一条穿村而过的青龙,就隐藏在那一派静谧里,或游动在那一推一送的不安里?

    我把脚印几乎都印刻在这片海滩上。我与这片海素未平生,却在内心里与之相知甚深,小小的我日日行走在一片壮阔中,形单影只如浪花一般存在。我与大海,我与卧龙村,我与一个个操着浓烈的胶东半岛口音的亲人们之间,融洽的纯粹天然、严丝合缝,毫无生分之感,飘着清香的荷叶馒头随意盛在竹编的笸箩里,白胖暄软;满盆盛放的扇贝只是淡盐煮过,撒一把在热腾腾的面条里就是一顿美餐;肉质鲜美的鲅鱼饺子被姑妈捏出各种形状排列成行,争相蹦跳进沸腾的锅里;满车运送的新鲜海带,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海滩路过,留下一条条腥鲜的水痕……

    我甚至毫不费力地掌握了山东口音的发音要领,我熟络却略带调皮地与这些首次相见的山水鸟兽打招呼。那时的我,还不能明白,这一次的千里奔赴,之于父亲与我的意义都是一样的,无论我们出走多远,这一片海,这一处村落,就是我们此生割舍不掉的根脉。

    在父亲呱呱降落在这一间低矮陋室的那一刻起,在他的胞衣埋进大树下的一方葱郁那一刻起,他就如一粒种子,在这片土地上刨出一个深深的坑,在这一片土地上留下了清晰的记号。此后,时缓时急的浪波、时远时近的渔火、时动时静的海面,那一隅风中飘摇的陋室茅屋,那与生俱来的乡音,那开满每个夏天的石榴花、紫薇花,连同父母坟头枯了又青、青了又枯的草,早已在血液中浸泡、在骨头上生根。

    每天早上,我必会在早亮的清晨醒来。不论前一晚聊到多晚,大人们必早已在院子里聊天、忙活,似乎从不疲倦。晨曦里,名字被称作“李世发”的我的本家姑父,带着他的儿子跟随渔船从海上风尘仆仆归来了。这个海的少年,从一出生就理所当然并无比幸福地皈依了这片海,父子俩承包了两艘渔船,年复一年地将岁月打捞在一片茫茫大海里。

    丰腴也罢,贫瘠也罢;出走也罢,归来也罢。一个人的根脉,总要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时光如锈,岁月结茧。此后多年,我已在异乡成长为一颗粲然开放的紫薇花,清风摇摆,花瓣仔细呵护着纤细娇嫩的花蕊。那无数根蕊,就是一朵花的精神所在。无数次回到海边,少年已成,波澜不改,唯见海水日复一日打磨着礁石的棱角,与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们一样,任劳任怨,素心安然。

    我仍然记挂着这一片海,就像她同样记挂着我一样。站在海边,我无声,她无语。空灵与沉默就是最好的对话,我们之间,只需脉脉相对,我只需以一颗远行归来的游子最虔诚的心感受这一片海,用最温柔的目光细细打量这一片细软时光,足以。

    潮起潮落,击打着人间春秋。

    我的卧龙村的亲人们,一边瓜熟蒂落地生长着,一边隐身不见随日月升落遁入泥土。故人渐去,流水般经过的都是陌生而崭新的面孔。村东几十米的成山头上,纤纤弱苗早已噙叶参天,山路蜿蜒,被风雨修修剪剪却愈发旺盛。山的最高峰处,挨挨挤挤的人们极目远望,一览胜景。

    山脚下的一片偏僻之所,即是父亲心头另一隅记挂。我的爷爷奶奶早已长眠于此,一拢草木,厮守着一处隆起。爷爷先世,奶奶独领着年方十七的父亲外出逃荒,掩面泣泪,暂时背离了这一片大海,在他乡燃起一缕人间烟火。奶奶去世后,父亲将奶奶送回大海边,送回大海滋润的地垄田园里,同时也把自己此生的牵念送回到卧龙村的阡陌纵横之间。

    千里之外,燕去燕来,母亲也离开了人间,父亲于是在一夜之间就老去了。老去的岁月里河窄海宽,情深杯浅,沟壑之间,盛满了对故乡、对亲人的追念。

    清明,就成了父亲绕不过去的悲伤,也盛藏着父亲绕不过去的思念。每逢清明,父亲就计数着日子,打量着落寞时间。

    “趁我现在腿脚还利索,想在清明前后回一趟山东,给你爷爷奶奶拢一拢坟头的枯草,围一围坟头的土。”几乎每一年清明前后,父亲都会神情晦暗一段时日,这一段念语,似皈依佛门的弟子虔诚诵念的经文。

       一个海边出生的男人,少年离家,此生背海而居,无法不让他对一片海念念不忘。如今人老孤单,父亲内心的那座灯塔却越来越明亮,故乡的山水,被无尽的思念追着一束聚光灯,在大海深处浑然交汇,熠熠清晰。

    于是,我们在清明之时又回到海边,回到一处庭院里,回到一亩田园中,回到默默不语的卧龙村,回到零落陌生的亲人之间。

    这一次,我深切感知到了一个村庄的衰老,如父亲一般,在一夜之间就青春不再。卧龙村仿如留守在大海边的一个古稀老人,时间在它身上碾下或深如鸿沟或浅如泊水的印记。伫立海边,脚踏松软却坚实的海岸,悬浮的心瞬间嵌入地心,安稳妥贴。

    四月清明,坟头的草刚刚生出芽,只等着一场雨过后,再笼盖这一处人间隐痛。父亲双手紧握着一把平头铁锹,细致认真地将坟堆两旁的枯草铲去,再将洁净新鲜的泥土顺堆拢起。

    不用转身,我已看见父亲眼里滚出的海水,折射着烁烁阳光。双腿跪地,额头深深地触摸着一拢青草、一抔黄土,苍苍白发被风撩动吹乱。山的后面,就是经久千年未改初衷的大海,就是梦中无数次呼唤万千游子的大海。父亲的每一次跪拜,无不是一个背井离乡的儿女对故乡山水的朝圣,是一个思念成疾的游子对根脉血缘的辨认。

    父亲很瘦,但腰板直溜。我的眼前浮现出大海上直耸的一叶孤帆,而我,追赶着海浪的脚印长大,如今又何尝不是行走异乡的独舟。寒来暑往,冷暖交替,不过是为激起一朵岁月的浪花努力。生命的本真就是历经风吹雨打不忘江湖河海的奔走,用无数次的离开、归来,失去、拥有为自己的灵魂锻造一处安身之所,山高路远,通体相连。

    香火袅袅,自需清酒一杯,人间清明,寻祖认亲,即是千里奔赴的理由。幸甚,我是海的女儿,此生得以端起这杯色泽碧绿的酒,祭天祭地,祭春月海风,祭雪落原野,祭祖先亦祭后辈,祭人间也祭光阴。

    岁月流转,见证根脉传承。酒香醇厚,每一杯都足以陶醉天地山川。四目对视,我与父亲双手举杯,将一汪海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