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回去小住几日。返程的前两天,母亲就窸窸窣窣地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她把才从肉市场割回来的猪肉一块一块仔细切好,将骨头剔出去,说是要给我们吃排骨烩酸菜。肉呢,她放在锅里,红烧了。母亲做烧猪肉,看似很简单,锅底倒些水,撒一把盐,将见方的猪肉块放进去,先大火煮沸,待水分干掉,再小火慢慢烧,一遍一遍地用铲子翻动,火的高温将肉里隐藏的油脂一点一点逼出来,肉色也由发白而渐渐转成鲜亮的深棕。
母亲说,这些红烧肉是带给我炒菜的,吃时切一块,既方便又好吃,但,我心里是不愿带的。一来,带着红烧肉舟车辗转,拎着怪沉;二来,路程千里,化开的红烧肉免不了油腻腻的,实在没有妥帖的应对之法;三者,我见母亲的冰柜里红烧肉所剩无几,想着留着给她吃。然而,返程那日走到半路,母亲来了电话:“我把红烧肉给你装在袋子里了,回去拿出来放在冰柜冻上。我家里还有肉了,没有我再去市场买。你们天天上班也忙得顾不上做这些,多会儿吃完了和我说一声。”
母亲说的袋子,可不是一只手提袋,也不是超市里五毛钱一个的购物袋,而是一只容量可观的蛇皮袋。袋子里不仅有红烧肉,还有新收的南瓜,有褪了毛洗干净的两只鸡,有才腌好的下饭菜,拳头大小色泽红亮美艳的西红柿……
每次回去,一只背包,轻装简行。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歌中所唱的“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负荷状态,活像一个行走的货架。也不只一次和母亲说,啥都别给带,这些东西超市里都有,菜市场也有,然而母亲总会淡淡地回应一句:“这些都是自家种的养的,超市里卖的哪有这个好?”
母亲大半辈子以土地为生,把土地看得无比金贵,更把土地里生长出来的瓜果蔬菜和粮食视若珍宝。她一次次地带这些东西给我这个远嫁的女儿,其实是把她最爱最好的东西都毫无保留地给了我。
秋天是带这些东西,冬天,临近过年,母亲带给我的则是各种肉类,羊肉、牛肉、鸡肉。最霸气的是,她曾不远千里带了一只近五十斤的整羊送到我家里来,她把羊肉按不同部位分开装好,吃火锅的,炒菜的,包饺子的,炖着吃的。看到她这般无微不至,心里只有深深地不安。每次吃羊肉的时候就在想,若是父亲还在,他们老夫妻很可能就带一头牛到我家里来了。这份源自血缘,深入骨髓的亲情之爱,让我心头暖得滚烫,也愧疚得无地自容。
我的老家产西瓜。每年七八月份正是西瓜上市的黄金时段,也是我放暑假的时候。从老家回来时,母亲还是用蛇皮袋,装满满一袋子西瓜要我带上。西瓜是水货,分量实在,关键圆滚滚的着实不好拿,母亲却执意要我带上,还说我的儿子、她的孙子爱吃西瓜。她的这条不是理由的理由,让你无法辩驳,只好默默地将西瓜带上,哪怕返程之路是万水千山的遥远。
我在他乡生活了十年,每年,像候鸟一样定时返回故乡。这些年,从老家,从母亲的手里,带过很多很多东西,瓜果蔬菜自是不必说,肉奶蛋油也常有。这些东西,看似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然而,待你在他乡的餐桌上摆上了一桌故乡的饭菜,常常,吃着吃着,就会泪流满面。
很多年前,在某杂志上读到了一篇文章,题目与作者已经忘却,唯有一句话至今铭心刻骨,“儿女都是偷心的‘贼’”。细细想来,确实如此。作为儿女,小时候,我们偷走了父母的青春年华,偷走了父母的俊美容颜,偷走了父母的旺盛精力,偷走了父母的诗与远方。长大后,作为儿女,我们还在做“贼”,偷走父母的牵挂担心,偷走了父母的爱和包容。作为儿女,我们似乎习惯了做“贼”,父母也习惯了“被偷”,也许只有这样,父母才觉得自己“还有用”,也许只有这样,父母才觉得“这辈子没白活”,也许只有这样,父母才觉得生活“有意义”。
爱,原来并不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排场和炫耀,而仅仅是一粥一饭的烟火寻常,是你一次次从故乡的土壤上摘取的果蔬,一回回从父母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上接过的家乡土特产,还有那些浸润了温柔缠绵亲情的种种美味佳肴,那是烙印在你生命里记忆间味蕾上的“爸爸的味道”“妈妈的味道”。
网友说:“我们的世界很大,大到常常忽略了他们;父母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装满了我们。他们经常忘了,我们已经长大,就像我们经常忘了,他们早已渐生白发。人生,没有所谓的来日方长,外面的世界再大,也别忘了,还有他们,在等你回家。”
是的,有空要常回家看看,继续心安理得地做“偷心”“偷爱”的“贼”,当然,更要做懂得感恩,懂得回报的有良心的“贼”,慢慢地陪着父母,走过他们的人生暮年,让他们一辈子活有所值,爱有所值,付出有所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