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杀猪,是一种仪式。也是庄稼人的舌尖上的“革命”。参加杀猪菜的摊帐叫赶猪事宴。
立冬一过,尤其是下了一场雪,河面一夜间结了冰,女主人出去喂猪的时候,冻得眉脸黑柳青的,急促地跑回家里,一边哈着白气,一边跺着脚说:“冻得咯菜菜的,能杀了!”
一般这个时候,男主人就心领神会,讲究的会翻翻月份牌子,往往都会定在周六或者更为消闲的日子。接下来,就会披衣出去,约几个村里要好的朋友帮忙杀猪。女主人首要的是开始给出嫁的女儿、上学的儿子、娘家的至亲打电话:“周六杀猪呀,你们都回来,把你们要好的朋友也叫上。”
一般情况,在决定杀猪的这一周,女主人仿佛赎罪似的,加倍给"二师兄"喂好吃的。像我妈这种心软的人,那几天,心情都会非常黯淡,经常会立在猪圈旁深情地凝望。尤其是到了杀猪的这一天,我妈会半夜醒来,摸摸索索地披衣出去,借着解手的名义,还会到猪圈边看看正在熟睡的猪,若有所思。
接下来,我妈基本就再无睡意了,不停地辗转反侧。有时候,我父亲会闷声地安慰几句:“没出息的东西,牲口不就是用来杀的嘛!”
一听我父亲这样说,我妈也就不再掩饰对猪的不舍和怜悯,小声地哀哀地说:“没那么省事的壳郎子,随便搅合搅合,也不挑食。乃个东西克精了,估计知道到了大限了,昨天早上,一口也没吃……”
我父亲一边打着呼噜,一边含含糊糊地安慰道:“没出息的东西,牲口么,养一辈子了?”
我妈也不说话,空气里都能听出她的悲伤和难怅来。接下来,我妈顶多各团一会,就悄悄地开始起床,生炉子,烧火,热水……
终于挨到帮忙杀猪的邻人也纷纷赶来的时候,我妈总会借口出去放羊或者以到邻居家借盘碗的名义,躲过被她亲手喂大的猪,经历嘶声裂喊的场面。
通常这一天,我妈尽管进进出出忙碌着招呼客人吃好喝好,有一些贵重的亲戚,临走前还少不了割一条猪肉,打落一盘子杀猪菜让必须带走。
直到曲终人散之后,我妈把杀猪的这个摊帐清洗妥当后,心情也一直不好,总会有遗憾地念叨几句:“你二姐可爱吃杀猪菜了,嫁那么远也回不来啊……”
不过和女主人的心情不同的,是男主人和孩子们。
雾蒙蒙的清晨,二师兄那一嗓子要命的嘶吼,连村子里的狗都知道,谁谁家今天杀猪。
主刀的那个屠夫,多半都壮实得像头牛,越是烈性的猪越才能挑起他的征服欲,一边故作轻松,一边暗中较劲,直到死猪躺在案板上,他才会骄傲地拍拍猪屁股,讨好般地对女主人说:“嫂子,挖住了,少说也有三百斤!”
接着,早就煮沸的烫猪水,合着开门进来的冷空气交汇,屋子里立马变得热气腾腾、人声鼎沸。
聚在一起褪猪毛的几个壮汉,隔着热气少不了讲讲最近发生在村里的大事,个个都是一顶一的诸葛亮,分析得都头头是道。这中间,少不了那些听到动静从远处跑来的鸡啊狗啊,趁着人不注意跑进来掏一块猪血什么的,有几个小孩子探头探脑地进来,早就虎视眈眈那个猪尿膀啦,如果不小心,影响了大人们褪猪的工作,少不了被呵斥几声,于是整个杀猪现场就像城市里的早市,沸腾得像炸开锅的水,除了女主人,到处都弥漫着喜庆和热闹的分子。
猪褪洗干净,最先割下来的是猪槽头,这才是杀猪菜的灵魂。猪终于和它拱过得白菜、吃过的土豆,经过彼此的千难万险,在女主人的撮合下,面目全非地见面啦。
通常到了这个环节,女主人都会叫几个村里的好姐妹来帮忙的。和那几个杀猪汉不同的是,几个女人攒在一起,三言两语就能说到自己家的男人和娃娃,但是女人的思维永远和男人隔着一个米国的时差。他们夸娃娃,骂老汉,个个都是凡尔赛,乍猛一听都是抱怨,你再仔细听,却是正话反说。女人吹起牛逼,都是不动声色,早已经暗度陈仓,夸上天啦。
这个说:“我们那个女子,你说快三十了,就不找对象,刚买了一百万的房子,又要买房了。”
那个很快就接上了话:“是了哇,你说现在这娃娃,研究生毕业了,又考上博士了,念出来多大了……”
一直剥蒜的那个也不甘示弱:“我们那个小子,就不爱学习,瞎个泡,刚买了路虎,又要买悍马了……”
切菜的那个也不是省油灯:“现在这一茬娃娃,活个活不下,吃个吃不下,今天领回他们单位几个头头说要吃杀猪菜了……”
说着说着,几个人就爬在窗子上往外眊。果然车上陆陆续续下来一些人。突然有人一惊一乍地喊:“哎呀,菜烧糊啦!”
几个女人嘻嘻哈哈地忙作一团,一边说着:“要吃好饭,糊拔烟窜”,一边又互相揶揄着:“乃个娃娃倒跟你家女女般配的……”
整个房间很快被这笑声掀起了新一轮热浪。
他们说得也对,这一天,杀猪的和喂猪的基本都上不了主宴。主宴早被自己家的孩子领回来的客人占得满满当当的,里间是大女儿的同事,客厅是二小子的同学……年轻人在一起,吃杀猪菜是个引子,一盘烂腌菜,几块炸五花肉,早就喝得进入第一轮高潮啦!
我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到一个乡村学校教书,一到冬天,附近的同事或者学生的家长,隔三差五就会赴一场杀猪菜的宴会。多半的时候,几杯酒下肚,早喝得五迷三道,杀猪菜上来也不记得吃了没有。
前几天,老家的亲戚邀请回去吃杀猪菜,一路上总会想起小时候我妈在的时候,杀猪的场景,尽然有了一丝久违的期待和憧憬。
可惜,等我们回去的时候,猪已经杀完,村里的年轻人也少得可怜,进进出出那么几个人,突然觉得有些冷清。
倒是我们吃饭的时候,女主人一直在厨房里忙碌,堵堵蛋蛋给没有回家的亲人分装着杀猪菜,其中一份,让我们回去的时候无论如何给她没回去的二女儿捎上。那一转身的样子,像极了我妈在世的时候每次送我们离开的样子……
晚上回家,竟然梦见小时候杀猪的场景,我妈那么年轻,客人都吃上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我爬上沙梁去找她,看见她躲在远远的地方埋头做着什么,无论我怎么唤她,始终都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