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总第366期 >2022-04-07编印

我总是想起你还在的春天
刊发日期:2022-04-07 阅读次数: 作者:张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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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清明,我总是想起你还在的春天。

  耕牛遍地,农夫摇耧,正是种麦子的时候。田里慢悠悠的老牛,囱灶上慢悠悠的炊烟,童年慢悠悠的时光似乎会这样永远不变。院里院外,出来进去,你操持家务的身影让我感觉到生活的踏实和安宁。村子里的两苗桃树已经半开,我去折两枝回来,插到清水瓶中,摆到柜盖上。你进屋舀水,抬眼看见,笑着说,明天这些花骨朵儿就能开得粉盈盈了。你又嗔怪说,村东头拢共两苗桃树,你们这群狼拌汤娃娃一人撇两枝还不敢给撇完了?可是你根本想不到,多年后的今天,村里山桃树遍地,桃林掩映,在每年的四月桃花开成一片海,以至于我多次想把“石匠圪梁”这个村名给改为“桃花村”,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村里的女孩儿比我童年时少了许多,她们也不再喜欢折桃枝,现在她们有更新奇的玩乐方式。你居住过的这个村庄,今非昔比,美得花枝招展,不知你魂飘何处,是否能看得到?

  可我还是想念你在时的那个朴素的村庄,想念你在时的清明节,想念柜盖上的清水瓶中插着的桃花,门敞着,半炕阳光,没有忧伤。

  今年的清明,也是桃花半开。天气乍寒乍暖,和你在时一样。你总说,清明麦入土,五谷要按节令播种;你又说,四月八冻死黑豆夹,春深返寒也是正常……农事节令,你总是了然于胸。每个四季,你用双脚丈量过每个菜畦,每一苗庄稼,都在你的伺弄下如期生长,如愿收获。我跟在你的身后,学着把你的思想和言行复制到我以后的日子中。

  村里人常夸你,说你庄稼种得好,从不让田里长杂草;说你孩子教育得好,会做营生懂礼貌;说你会持家,把全家人的衣食安排得井井有条……庄稼一茬一茬收获,我们也一年一年长高。可是,我总感觉缺少了什么。

  你不识字,每次家里卖杂物,你的口算却分毫不差,常常让那些拿着秤杆和计算机的小贩惊讶异常。你好强精明,操持着这个三代同堂的家。你深明大义,婆婆当娘养着,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相对,村里每回放电影,你都用平板车把80多岁的裹脚婆婆,推到放映场,你常给我们讲祖母的不幸,和你们共患难的艰辛。

  也许是生活所迫,你不允许自己有女人的任何软弱。而我感觉,过于刚强的女人不会善待自己,也少了一种女人该有的柔情,没有柔情的女人注定要劳苦一生,这是你的宿命,也是你们那个时代许多女人的宿命。

  你因为忙于为一家人填饱肚子而筹谋生计,往往忽略了经营亲情,有什么办法,贫寒的生活,人口多的家庭,孩子丢给婆婆,你得一个顶俩的劳作。我传承了你所有的优点,唯独缺少女人该有的柔情,从而缺少了表达爱与追求爱的能力。我跟在你身后,经常哭,经常病,惹你担心,给你添堵。可是能有什么法子?上辈子或许是你欠了我?缘定今生的母女情分,命运安排我们非得把它完成。

  那年,你病着。静夜,娘俩躺在炕上,你和我聊起抱养我们的种种原因,你说,当年抱我哥回来是因为我父亲年龄大了,膝下需要一个儿子;抱我二哥回来是因为婶娘生下二哥不想要,要扔,你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这条生命被抛到荒野;抱我回来是因为我姐执意要抱个妹妹,当时吃大锅饭,正好多一口人就多一份口粮,你也就答应了。你说拉扯我们几个长大成人确实不容易,付出许多辛苦,尤其是我,小时候多灾多病,让你担了不少的心。

  我把枕头拉近你,和你说:“妈,长这么大我都没记得你亲过我,你现在亲人家一下。”第一次给你撒娇,我竟然有些难为情。你在我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娘俩眼中都泛泪花,我们都哭了,仿佛分别在即,盈亏都应该结账。

  我终于释然,这么多年的缺失感其实就是你欠我的这个吻啊。为此,我曾像缺了钙一样,阴郁自卑,害怕和人交往。俗话说,儿女是上辈子欠下的爱,这辈子是来向父母讨爱的。那么彼时,欠我的爱你都已还清。如果有来生,就让我做你的母亲吧,让我把你抱在怀里、牵在手里,竭尽所能去爱你。

  掐指算来,你离开我已经整整12年了。你用过的那些家什、农具、铺盖都已经七零八落。你热爱的土地,一如既往地长着庄稼,年年碧绿,年年丰收。

  时光如滔滔江河,我这个隔岸送你的女儿,明知你和我已经今生缘尽,可还是忍不住追着你的背影跑,由此我常常沉湎于回忆中——像小时候,抓着你的衣襟,哭着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