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
我和四爹不是一个姓，但我们是亲叔侄的感情，本身这姓只是一个符号，我们是有着血缘关系的，血永远浓于水。
四爹是天生爱学习的料。自小因家境贫寒，9岁还没有踏进校门，只在村里的耕读学校开始念书，不幸的是10岁那年，上课时得了癫痫病抽了过去。奶奶带着他整整看病两年，至此中断了学业。
四爹，一个普通的农民，没有念几天书，还要养活全家五口人，这就注定他要在土地上用汗水换取粮食。作为一个农民，他低头面对土地，很早就懂得了一个道理，一切都得靠自己，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同时，生活也培养了四爹许许多多生存的能力，二十几岁时，他几乎掌握了作为一个农民要做的一切工作和技术。扬场码垛、杀猪宰羊、爪羊剪绒、扶犁耕地、捉耧播种、耙地平地、拉个子、打连枷、碾碌碡、修房盖屋、脱坯烧窑，从种到收，从住到行，所有的农活都是行家里手。
四爹绝对是中国标本式的农民，他对土地的热爱甚至超过他的生命。他的家里，喂牲口用的铡刀、木槽、笸箩、箩头，牲畜用的笼头、嚼子、绳线、捆肚、套缨子、夹板儿、牛柍子、鞍韂、角锥，种地用的犁、耧、耱、耙、锄、镰刀、磨石、三爪子、四股叉，打场用的杈、杷、梿枷、木锨、碌碡、簸箕、筛子、麻罗子、斗、升子、大秤、盘子秤以及日常用的圆头锹、方条锹、镐头、撬棍、树铲子、喷雾器，还有新的、旧的平板车，各种农具样样具备，简直是一个小的农具展览馆。这些农具是人类的发明创造，人们用它们战胜自然、征服自然，帮助人类创造了多少物质财富。
四爹不但聪明而且还勤劳，会做生活中的很多小营生，钉锄片、修剪刀、钉铜勺、钉掏菜铲铲、磨剪子、磨刀、做木工、做衣服、做饭等等。农闲时间，他会把所有的农具收拾得得心应手，井井有条，到使用时随时可以找得到、拿得出、用得上。四爹懂机械，他会开柴油机、四轮车，会操作米面加工设备。过去农村的住宅大多是土打墙，好的土质，再加优质施工，土打的墙能用几十年。四爹是土打墙的指挥者、教练和工人；四爹会盖房，搬到了城里后，自己的小院要加盖几套房，从设计、铺地、贴瓷砖、安门窗、刮白、油工、钉顶棚到拴电线，都是自己施工；四爹会油门窗，自家的家具都是自己刷油漆，有时还要给邻居、亲戚帮忙；四爹还会刻手章，农村叫“刻章子”。队里的领导、邻居、亲戚的个人手章都是四爹的杰作。
四爹的为人诚实是全村出了名的，由此村里的队长选他当了现金保管员。几年的保管工作，没有出半点差错。四爹乐于助人，人也勤快，谁家的铧口坏了，他去给装铧口；谁家的耧眼不下籽种了，他去给修理。邻居凡是需要帮忙的，他都会主动前来，从未推托过，受到邻里的一致好评。
四爹是村里的“文学家”。追求进步，积极向上，爱学习是四爹的天性，读书是四爹一生的愿望，能上学是四爹梦寐以求的事。四爹说他经常梦见自己在学校里读书。他小时候就看过《西游记》《苦菜花》《封神演义》《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等文学作品。虽没有学过地理，但他会看地图。四爹还会叨故事，《三国演义》、《隋唐英雄》、《杨家将》的经典段子信手拈来，只可惜那时我年纪尚小不记得这些。村里的文书，排练二人台等节目大多由四爹来写台词，文艺队时，他还善于编写三句半，被队长誉为“文学家”。去年，他在母亲节期间写的打油诗：
怀念妈妈
时光流逝忆母恩，母亲节来念娘亲。
哺育儿女一大群，那个年代更艰辛。
穿衣戴帽尽手工，锥底衲帮把鞋缝。
三更半夜就起床，闲冬腊月她更忙。
不争气我羊角疯，惊吓母亲又伤神。
近似哀嚎唤醒我，使我灵魂又附身。
养育之恩大于天，父母永远记心间。
四爹还有一项“专利技术”。“爪子”是农村爪羊绒的主要工具，当年包产到户开始，家家户户都大量养羊，原来队里分的爪子远远不够用。每年春末夏初爪羊季节，爪子是农村市场的刚需。四爹瞅准这一市场，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琢磨出拧爪子的土办法。说是土办法，实质是堪称专利，因为十里八村没有人会这项技术。他首先把铁丝拉开四五十米，把一头固定好，用自行车中轴旋转把铁丝拧直，拧直的铁丝又硬又直。拧爪子的主要工具是铁锤、铁锉、钳子、水车轴。然后根据爪子的大小开始下料，一般是12股，把尾部固定好，配木柄，爪头的每根钎尖、整平，用水车轴使爪头整体弯曲，再次把尖头打磨成三棱形。根据市场需要，爪子分大中小三种规格，上世纪80年代绒毛大战开始，山羊的数量逐年增多，爪子市场需求量很大。四爹的爪子在杭锦旗梁外地区销售，还远销到达拉特旗高头窑、虎石梁，东胜的巴彦敖包、泊江海子等地区。勤能致富，四爹靠自己生产的产品挣了钱，买了风力发电机、电视机，家里添置了新家具，这在当时的农村也是为数不多的人家。
四爹是“艺术家”。过去，西北农村住的是土房，屋里是土炕。土炕一面紧邻窗台，另外两面依墙，或者是三面依墙。土墙的墙壁是用白泥粉刷的，这种刷墙的“粉土”或“白泥”是从供销社买来的。白泥其实是一种高岭土，容易脱落起皮，为了避免墙灰弄脏衣服被褥，人们便围绕墙面刷上二尺多高的炕围子，当地叫“腰墙子”。大多数人家要请来画匠画炕围画。再土气的房子有了一盘大炕，铺上绘有花卉鸟兽的油布，画上美观耐看的炕围画，屋子里就变得有山有水有诗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都不富裕，请画匠到家画炕围画是一件大事情，请来画匠好吃好喝好招待，希望把自家的腰墙子画得漂漂亮亮的。四爹是方山周围数一数二的画匠，他没有跟过任何师傅学艺，是无师自通，邻居、亲戚家的“腰墙子”都是他的作品。
绘制炕围画之前要把墙面处理平整，适合于作画。好的炕围画保存四五十年都光彩照人不会褪色，这就要求把墙面处理好。有的墙面是用红胶泥和大白粉、胶水来处理，这样和好的泥不开裂纹。处理好的墙面可以保证炕围画既鲜艳醒目，又坚固耐久。炕围画的工艺繁简和题材内容要根据主人家的要求来确定。炕围画由各种花边和画框组成。花边有点缀、装饰和衬托的作用，主要以“万”字边为主，万字边寓意万事如意，连珠边寓意珍珠滚滚。炕围画分主卷和副卷。主卷是炕围画的主要内容，一般在主卷里画山水人物和系列故事，在副卷里画花卉草木和鸟兽鱼虫，寄寓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画两只锦鸡在花边站立，这是“锦上添花”；画一只喜鹊栖于梅枝，这叫“喜上眉梢”，还有花开富贵、鸳鸯比翼、松鹤延年等。墙上画了茂盛的大树、丰收的庄稼、成群的牛羊，要比大红大绿的腰墙画更有意境。有了这些美好的寓意，再贫瘠的土房土炕也亮堂如宫殿，再黯淡的流年岁月也光彩如锦绣。炕围画画好后用胶矾水和清漆“封面”晾干，日常弄脏后用湿布揩擦光亮如新。炕围主画题材包罗万象，有脍炙人口的戏曲故事、妇孺皆知的民间传说，坐在炕上就可以欣赏青山绿水。炕围画还烙着深深的时代印迹，铁梅、李玉和等样板戏人物、农业学大寨都是绘画题材，冒着黑烟的火车、烟囱林立的工厂、马路上奔驰的汽车也是入画的题材，因为那时没有人梦想汽车会进入寻常百姓家。
四爹在自家的腰墙子上画上高耸的铁塔，梦想着现代化，心里充满了对幸福生活的憧憬。画完一组炕围画，一般得５天左右的时间，虽说辛苦，但为了不辜负亲戚、邻居的好意和信任，四爹全身心投入创作。为此，他的画就在十里八村传了开来。
在农村，新房落成后，盘一面大炕是必须的。盘炕绝对是一门技术活，这也是四爹的拿手活儿。生手盘出的炕不是流烟，就是冷热不匀。烟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炉台猫儿巷子的地方要略低，靠烟囱的地方要略高，炕洞子不能直走，要砌成流线弧形，用繎泥把面儿抹光，炕板子也要大的带繎的厚土坯，用砖瓦代替不利于储存热量，时冷时热。盘好的炕，基本都用细繎泥抹平，细繎泥就是把麦枳子和红泥搅拌弄成稀糊状，需反复搅拌才精到。繎泥抹过的表面不够光浆，容易带起尘土，就用米汤去浆，如此反复，不久就光洁了许多。再讲究一点的，就是红油炕。这是极费工夫的细活，用米汤浆后，再撒一层细沙，然后用表面光洁的卵石蘸着素油再反复打磨，瓷实光滑红润的大炕就会呈现在你的眼前，这是用水泥抹面不能比拟的。
要说唱歌那也是四爹的长项，时分八节，婚宴喜事，我们梁外人歌声不断酒不断，毛头赤脚到天明，二人台、爬山调悠扬婉转，绕梁三日，余音袅袅。四爹在酒桌上能即兴表演，每每根据饭局的现场情景，现编现唱。既能描述现场美好的气氛，表达自己或主人的愿望与兴致，对长辈的祝福，对晚辈的期望，都能用恰到好处的歌声来赞美，家族中都非常喜欢听四爹的自编自唱。四爹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三弦、扬琴，笛子、四胡、二胡这些民间乐器也是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他具有天生的艺术细胞，敲鼓、弹琴、打竹板、说快板、说唱莲花落、唱二人台等，他样样精通，门儿门儿精湛。三弦、四胡是四爹用榆树墩、羊皮、马尾自制的。家族乐队也就此产生，四爹弟兄几个都日能，老大一边唱二人台一边拉二胡，老二吹笛子，老三弹三弦，老四拉四胡，成为最佳“弟兄乐队”组合。婚宴喜事，冬日闲时，都有他们弟兄乐队的身影。
四爹还有拿手的活儿是搓绳、织口袋，而且搓的是猪毛大绳，织的是山羊毛口袋。大雪小雪之间，就到了农村杀猪的季节，黑的、白的猪毛就集中在四爹家的院内。春末夏初，剪完羊毛就开始编织口袋。四爹织口袋的工具也就支架摆拉开来，多半是一些木头架子、木头轱辘，只有织机上的砍刀是铁的。长长的毛线从这根木桩延伸到那根木桩。织成的片状的厚厚的毛毡，上面竟有宽的、窄的、条状的、格状的二方连续图案。黑白相间，有一种原始古典朴素之美。把两块毡子缝在一起，底端也封了，就是一条羊毛口袋。因为用处的不同，可大可小，可长可短，可宽可窄。羊毛口袋最大的优点就是耐磨、容量大。在我的老家后来才出现麻袋，之前老乡用的都是羊毛口袋，好多出自我的几个爹爹之手。夏天晒粮食时，把糜子、谷子倒在光滑的场面上，腾空的口袋就铺在粮食的周围。在太阳的照射下，口袋率先被晒得温热起来，充满了阳光的气息，这里就成了孩子们游戏的最好去处。躺在口袋上，背蹭几下，像母亲为我们挠痒痒，十分惬意。
四爹还有一个本事就是捻毛不掉子、织毛袜子。在农村，干这活好像都是女人的事，但四爹做的是又快又合脚。四爹还会挑毛衣，给二姑挑的浅绿色毛衣上绣一个大大的红色“忠”字，平常一色毛衣好挑，带图案的可是需要心灵手巧的人。
小时候盼过年，过年是四爹更加忙碌的时候，也是较有成就感的时候。其中一项是四爹给别人理发，我们叫“推头”；另一项是四爹给别人家写春联，我们叫写“对子”。在农村，有一句俗话叫“有钱没钱、不能连毛过年”，腊八一过，四爹就要开始忙起来了，村里大部分人要来找四爹理发了，四爹有一件手动的推子，因使用日久，经常不听使唤，总得经过他的巧手修理，方可好好工作。只见他在剪片上洒一点儿点灯用的煤油，这推子就神奇般地可以用了。
四爹经常左手持梳子、右手拿推子，在他精湛技艺、熟练手法的工作下，20分钟左右就让我们的头发“旧貌换新颜”了，长辈们更显精神，平辈们更显帅气，小辈们更显清爽。平常，村里也有很多人找四爹来理发。
四爹过年忙的第二件事要数写春联了，这也是我们小时候盼过年的又一原因。每到腊月二十以后，四爹就又要忙于给村里人写春联。那时候每家买两三张大红纸，在我记忆中大概也就几毛钱一张，然后，拆成五字联、七字联、横批、斗方等等。四爹文化程度不高，是一位像泥土一样朴实的农民，却也有些创意，我至今记得四爹自己创造的一副对联叫“面对刘毛渠吉祥如意，背靠王二梁招财进宝”，这副对联在当时引来不少人的夸赞，这也让我每当想起这副对联时，不由自主就想到老家的地形面貌。
四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编箩头、笸篮、笆子、车屯子绝对是行家里手。“编箩筐”我们叫“编箩头”，村里有很多邻居请四爹编箩头。编箩筐的工序很多，首先要有尚好的柳枝条，就是要软硬正好、粗细正好、嫩熟正好、长短正好、光洁正好的上等枝条，作为基础材料；还要有一根精挑细选出来的“细子”，细子我们一般要选粗柳树做成的，一根约3公分左右，长约1米的尚好柳树枝。一般要放到炉火里烤、弯、再烤、再弯，最终形成一个“弓”形的样子，两头要稍作处理，使这个细子两头都有一个“卡”，不至于经天长日久及重物下沉使细子与筐脱落，经过这些准备工作，及基础材料选好后，就可以开始编制了。编箩筐首先要打底，数根枝条横放、竖放形成“十”字形状，然后在这个十字上一根接一根地编上去。底打好，就要慢慢地编上部结构，最终形成一个类似于圆灯笼形状，加一个细子，完整的一个箩头就编成了。据四爹讲编箩头最难的是“收沿子”，经过四爹精雕细琢就完成了。箩头是农家使用最频繁的，用来出粪、取山药、担土等等。
四爹编成的箩头都可以称得上是精品，形状规则、大小适宜、外形美观、用材统一、空箩头时轻重刚好，所以村人都喜欢请四爹编箩头，也愿意借他家的箩头或笸篮来使用。
四爹是一个一直向上的人，是一个从不抱怨生活而有担当和责任心的男人。他的人生是默默无闻的。就是这样一个农村人，用一生的努力，给每个儿女最好的生活，并在最艰难的上世纪九十年代里培养出两个大学生，给儿女留下的是一片坚实的土地和一片高远的星空。他像一棵忠于职守的树，一直向上生长，用年轮走向美好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