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总第376期 >2022-06-23编印

记忆中的家乡匠艺人
刊发日期:2022-06-23 阅读次数: 作者:张玉福

31.jpeg  

    年过花甲,记忆中常常会出现这么一群匠艺人:木匠、铁匠、石匠、泥瓦匠、毛匠、毡匠、臭皮匠、油匠、画匠等等,他们或带着简单的行头,走村串户、扯嗓吆喝,或安静地坐在自家的小作坊中,沉醉于手里的匠艺活儿……他们看起来朴实无华,却个个身有一技之长。

  阴山以南,包头东南方向沿黄河右岸的冲积平原一带,有一个叫“二偏营子”的村庄,建村历史约有一百六七十年上下了。该村张姓人家居多,最早居住于此的人叫张二偏,因此而得名。我记事的时候,大约是六十年代后期、七十年代初期,村子里大概有四十来户人家。村子南北长、东西窄,农户居住分散、稀拉、不规则。村子东邻店圪梁,西靠老右湾。村南有一条1959年修筑的土质公路,叫“包准公路”(包头——准格尔旗)。那时公路上行驶的都是些老式解放牌汽车,拉大炭的居多,也有去敖包梁拉石英砂的汽车。再就是沿滩各生产队用于拉炭的马拉套胶轮大车。那时的交通工具基本都是步行,偶尔也能看到一些骑自行车的人,但就全公社来说,也没有几个人能骑上自行车。

  村子虽说不大,但总有一些耍手艺的人,比如白皮匠(缝皮袄皮裤)、黑皮匠、毡匠、木匠、石匠、画匠等。在那个农耕时代,他们是村里的能工巧匠,是村里的聪明人,没有他们,村里缺少了灵气;有了他们,村里也有了故事……

  俗话说:“有手艺,好出门;艺多不压身;走遍天下饿不死手艺人。”小时候就知道邻村老右湾有一个做羊皮袄羊皮裤的白皮匠,叫杨蛇。此人个头不高,但聪明精干、性情开朗、能说会唱,小时候我们这些猴娃娃得知他给谁家缝皮袄、皮裤,总要追到跟前听他唱山曲儿。凡是请白皮匠做皮袄皮裤的人家,一进院就能闻到一股熟过的羊皮的酸味。冬天,见过白皮匠把一张张羊皮在屋内檩子上吊起来,用一把半圆的明晃晃的铲刀刮那张羊皮的面子。那动作可谓“手舞足蹈”,提起蹬下,提起蹬下……很有节奏感。反复多遍进行铲刮,直至把羊皮整理得干干净净,炕上放一堆白乎乎的蓬松羊皮。

  小时候觉得天很冷,记得我的爷爷每到冬天就那一身穿过多年的白茬皮袄皮裤,从未更换过。直到1976年我还穿过那种斜对襟的老羊皮袄,不好看,但挺暖和的。

  我们村里还有一个黑皮匠,叫张换其,是我的六爷爷。黑皮匠就是用牛皮、马皮、驴皮等制作生产队马车使用的马缰绳、马套绳、套缨、座裘那些玩意儿,黑皮匠要有一定的手艺功夫,处理皮子,使用皮硝处理那些马牛驴的生皮子,臭不可闻,工艺程序非常复杂,所以,村里只有他一个老皮匠,因为一年四季做那些硬皮质的马套、马鞭之类的东西,其它地里活儿就做得很少了。

  小时候,如果能得到老皮匠编的一根小皮鞭子,那可是太高兴了。村里的车倌儿们,每人一杆编得非常漂亮的大皮鞭子,坐在车辕上,鞭杆一甩,杆子尖上的红缨一抖,尖利的一声脆响,刺破了天空,神气十足。我的六爷爷同时还是一个绳匠,就是那种用粗麻做绳子的绳匠,粗绳子、细绳子、长绳子、短绳子都能做。生产队,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绳匠。纺织绳子有专门的工具,是许多人配合完成的一种劳动。小时候,每年,都见村里的几个老汉,在生产队的大院里纺绳子,这个营生在绳匠的指点下很多人都会做。

  村里还有一个石匠,大人们都称他为“老石匠”,至于姓啥叫啥,不得而知,好像听说是从山西大同那里移民来的,村里人也称他为“老粉头”。原来老石匠还会一门手艺,就是做山药粉条,一般人家的女人都会做土豆粉条的,但“老粉头”是开过粉条作坊的,所以人们这样叫惯了。既然是有小作坊的,所以“老粉头”的成分不好,反正记得在那个年代,他家是老好人,老汉多会儿也是和颜悦色的。老汉抽的烟袋锅子,烟叶子是自家种的,劲大邪乎,一般人抽不动。从小就记得“老石匠”拿一把锤子,一手拿个錾子,叮叮当当地敲,给村里磨坊里的石磨盘和碾坊里的石碾凿快被磨平的小坑,磨坊或碾坊黑咕隆咚的,尘土飞扬,扑鼻呛人。

  那个年代,每个村里必定要有个木匠,没有木匠,村里生产劳动的一些木制工具的修理就做不了;盖房子上梁架椽、做个简单的木头器物也不行,还得到邻村找木匠。我们村里倒是有一个叫温二觅的土木匠,但不是一个细作的木匠,就是他会做一些粗疏的营生,因为没有跟过师傅,自学自干,这样的木匠,人称柳生匠。村里的这个木匠,过去主要是给村里修理制作一些劳动的木器,做不了家具。家具是家家户户的重要摆设,这是需要精良手艺的。

  我们村在70年代初期搬来了一户木匠,姓周,陕西府谷人,在十里八村手艺是有名的,只打家具,式样是新的,不过,因为手艺好,一般人家请不到周木匠去做,光是附近公社的各类干部、医生、售货员、名声大的人家,一年四季的活也做不完。周木匠可能是我们村有史以来最出名的匠人了,1972年我们家盖的土木结构镜耳窗子房的所有木工活儿都是他做的。

  以前的乡村,房屋多是木架结构的,我们称作“架子房”。立柱、横梁、搭椽、压栈,都是用木材。整栋房屋立起来,几乎不用钉子,全是榫卯架构,这很考验木匠的手艺,一般的木匠是拿不下来的。周木匠那是真正的师傅级别,负责测算、划线,然后交由手下的其他木匠和徒弟们各负其责。最壮观的是“立房子”的时候。除了木匠,主家还要请上很多乡邻来帮忙。房屋的架子已经组装好,众人一起用力拉,把它“立”起来,安放在石料的地基上固定。最后,木匠师傅一脸严肃爬上房顶,祷告天地神灵祖宗,保佑主家一切平安顺畅。斧头一敲,顺利合龙。这时,燃放鞭炮,主家给“喜钱”,然后摆上酒席,所有帮忙的人、亲朋邻居,一起开吃,皆大欢喜。

  我十来岁的时候,最好奇的就是木匠。木匠的工具,斧子、刨子、凿子、锯子,都喜欢的不行。木匠做木工时,锯开的木头,用刨子推出的光滑的木条,白黄色跳跃的刨花以及落松木头的香味都让我着迷。木匠可是吃香的手艺人,家家户户都离不了,谁家不打几件家具呢?村里人把做家具叫割家具,把那些木头木板锯断破开,不就是割嘛。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达拉特一带的农村,从事擀毡这一行当的人不多。一个公社辖十几个大队,五六十个村子,全公社能出五六个“毡匠”也算为数不少了。毡匠们大都不是专职,农忙时,他们和其他社员一样,在生产队里从事农业生产劳动挣工分;农闲时,才揽些活计补贴生活。活计也不是每天都有,在没有雇主上门来雇佣的时候,毡匠们就抗着家什到外村去,走街串巷扯开嗓子吆喝:“擀毡子唻!擀毡子唻……”来招揽生意。

  那年代,养羊的家庭不多。即使有养的,多则五六只,少则一两只。一只羊一年剪一次毛,一次能剪二三斤,而擀一块六尺长、三尺宽的毡子,至少也得十几斤羊毛。因而,能擀得起毡子的人家寥寥无几。毡子尺寸还有六尺见方的,这种毡子能铺满半个炕,便称“半炕大毡”。还有尺寸长一丈二、宽六尺的,能铺满整个炕,便称“满炕大毡”。如果哪个家庭铺有一块“满炕大毡”,那这个家庭在整个村子里无疑是数一数二的了!

  我12岁那年,我家养了两只羊,积攒下了十几斤羊毛。请来本村雷毡匠,准备让他擀制一块六尺长、三尺宽的毡子。擀制毡子这活计工序比较繁琐。那次我亲眼目睹了雷毡匠师傅擀制毡子的全过程,至今都记忆犹新。

  首先,毡匠师傅将所用羊毛用一张一人多高的大弓反复弹,直到弹得松软柔和了(至少得花多半天的工夫)。而后将弹得松软柔和的羊毛铺在竹排上,洒上水,再用竹板拍打,拍打基本成型后,再用竹排卷起来。之后,便是最费力气的工序了:毡匠师傅手脚并用,双手拽着绳索抽动,赤着双脚在竹排筒上上下来回蹬动,将水分挤压出去,再潲上水反复蹬动,往瓷实滚动挤压……擀制一块六尺长、三尺宽的毡子,加班加点也得两天时间。毡匠吃住在东家,可赚个嘴头。工钱嘛,按毡子尺寸算:一块小的5元,中的10元,大的15元。

  毡匠干得是又脏又累的活计,而且还是“费力不讨好”的营生,当地人有“木匠走后想三天,毛毛匠走后骂三天”这么一说,意思是:木匠走后,留下的是劈柴、刨花,那是生火煮饭的上佳燃料;而毡匠呢,留下的是满屋子的羊毛,每到吃饭时,饭碗里吃出的也是羊毛,便要惹人骂了……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新的生活方式、产品形式、生活观念不断更新,随着时代的发展当然要淘汰掉一些旧的东西,但以前靠技艺生存的那些人们,直到今天依然值得我们回忆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