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当地的谚语里,描述肯定手艺人的句子很多,比如“艺不亏人”“天旱饿不起手艺人”“手艺要学精,多半靠自身”……这些谚语,说明人只要有一点手艺就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在改革开放前的那个年代里,由于科学技术的不发达,无论啥手艺,学会一种便可以过个好生活,如果学得特别精湛,就更不误吃香的喝辣的。大集体生产队时,我们队里就有些远近闻名的“手艺人”……
以前我们队里有个木匠叫冀过关,是我的二姨夫,大个子,极其稳重老练,走起路来总是不慌不忙。他的手艺是祖传的,我们队里每家每户的木匠营生全部是他的,就连周边社员家的和当地机关单位的活儿也非他莫属,由于手艺好,找他干活儿的人家还得排队等候。实在忙不过来时,冀师傅就把他的徒弟叫来和他一起干,我们家的门箱柜子、八仙桌就是他做的。那时学下一身好手艺的木匠师傅是很牛的,到谁家干活儿,都专门有人伺候,酽酽的红砖茶水、还有纸烟是必不可少的,半前晌、半后晌还有油烙饼炒鸡蛋。
记得有一年冬天,二姨夫揽住学校的一批桌凳制作生意,在供销社里院的大房子里做了差不多一个冬天。我那时正好念初中,放学后的一下午基本上就待在供销社,看供销社有甚营生,好挣几毛辛苦钱。那个冬天的大部分时间就在二姨夫的木匠房子里,有时帮二姨夫拉大锯,有时给凳腿开铆子,有时让我收拾摊帐,我都能圆满完成任务。可能是二姨夫看我能胜任这个工作,就动员我,念上两天书能通个路就算了,跟我学木匠吧!说实在的,我曾经还打过这个主意,只是后来我没误事念书,直到师范毕业,有了“胶皮饭碗”,也就与木匠营生无缘了。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浙江木匠的到来,和电动木匠工具的应用,当地木匠慢慢失去了阵地,再也没见二姨夫干他的木匠营生了,再后来因病离开了人世,不知道二姨夫留下的木匠工具现在还有没有了?
我们队里还有个很有名气的裁缝,与我家是前后院邻居,她家在前,我家在后,就在城拐村开始爬坡的气路北。她不仅手艺好,为人也很好,我们队里的娃娃们都管她叫“四大娘”,她的裁缝铺就在家里,大炕就是工作台,家里还摆着缝纫机、炉台、水瓮、红油躺柜等家具,这样一来就显得裁缝铺很憋屈。她家是南大门,正对气路,一台缝纫机正对着大门的方向,视线宽阔,外面来人一进大门就可看到。每当开始缝衣服,炕塄的一头摆放着剪刀、尺子和画线用的扁圆形的彩色粉饼,另一头堆放着厚厚的做衣服的布料。虽然简单,也没有高档的面料,但一走进她家,就会让人心里滋生出对新衣裳的向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个艰苦的时代。那时候家里穷,缺衣少穿,一年四季穿在身上的就那么几件色彩单调的衣服,而且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能穿上一件新衣裳确实是件令人渴望的事,大部分人只能在过年时才有这福气。
听我母亲说,“四大娘”手艺非常好,我们家虽然家大人多,一年也缝不了几件子衣裳,主要是缝补旧衣服,而拆洗旧衣服一般都是自己干,等到自己弥砌得差不多了,先用手工线针拉挂住,然后再去前院用机器缝。那时候,方圆十里八里,也难找到一个好裁缝,“四大娘”的营生忙不过来,常常是顾客盈门,衣料成山,生意红火,所以尽量不去给她添忙。那时的“四大娘”年纪虽轻,却很老成,待人接物非常和蔼,也很能吃苦。一个妇道人家,除了照顾一大家子外,还要服侍年迈的公公,打猪喂狗,一年到头只要有时间就趴在缝纫机上,嗒嗒嗒的机声深夜不歇。夏天,汗流浃背;冬天,手脚冻成了红萝卜一般。特别是一到腊月,更是忙得晕头转向,饭顾不上吃,觉顾不上睡,裁剪、缝纫、熨烫、锁扣眼、钉纽扣……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家家围着火笼,磕着瓜子守岁,唯有她还在忙活儿,那嗒嗒嗒的缝纫机声,时急时缓,时响时歇。没拿到新衣的顾客,三三五五地守候着、催促着,一拔未走,另一拔又来。待他们都高高兴兴拿到新衣,一个个终于走尽,已是新年和旧年交替之时。
我们生产队的铁匠铺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与车马大店相伴而生的,刚开始的铁匠铺张师傅是外村来的,这里打制出的产品都是与人民生产、生活紧密相关的物件,比如锹镢斧头、镰刀锄片、刀具火剪,铁匠铺之所以要安家在车马店,还有一项特殊的业务就是方便钉马掌、对胶车进行简单的维修。在那个年代,它是队里唯一的手工业作坊,它的营业时间只是在农闲时节,农忙时都回家种地去了。农闲时,每当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离老远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走到近前,便能看到忙忙碌碌的人们,或牵着牲口停在铁匠铺门前等着给马挂掌,或在挑选称心的生活、生产用具,反正是没有闲着的。
在我们队里经营多年的张铁匠,一直受到当地老百姓的推崇。他打造的农具坚固耐磨,特别是刃头家具,刀刃平亮,钢性好、火候准、价格廉,不仅锋利,而且经久耐用。后来招收了我们队里的李根虎为徒弟,徒弟每天早晨收拾摊帐、生炉子,师傅来了后,徒弟便“呼嗒、呼嗒”地使劲儿拉着风箱。大约一袋烟的工夫,从炉子里蹿出蓝色或橙色的火苗儿,足有一尺高,将墙上的人影儿以及旁边的物件,映照得一闪一闪的。这时,师傅用钳子从炉膛里夹出烧得通红的铁料,把它放到铁砧上,徒弟立马停止拉风箱,跑到铁砧旁,师傅使用小锤仔细敲打,用来精修。徒弟抡起大锤,应合节拍,便于成型。小锤打向哪儿,大锤便砸向哪儿,“叮当,叮当”,火花四溅,大锤声、小锤声、铁砧声带着节奏,回荡在铁匠铺的上空。师傅在铁砧上一遍遍地转动铁料,随着不住的敲打,铁料渐渐成型……
这样铿锵有力的打铁声,曾经响彻一队车马大店的农闲时节。等李根虎当了师傅,已经进入了改革开放的年代,没过几年这铁匠铺的生意也清冷了,因为许多铁质家具也开始规模化生产,小卖部里五花八门,要甚有甚,不仅价格便宜,而且式样也好看。本地铁匠铺难以为继,随后基本上烟消云散了。
我的五爹是钉鞋匠,开始从事这一职业大概也是从生产队有了车马大店开始的,那时主要是给赶胶车的车倌钉“毛嘎登”(用羊毛做成的高腰毡靴子)。
总感觉当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寒冷,用“滴水成冰”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每到这时,生产队里的“三套大马车”便开始上梁外拉大炭或外出拉运搞副业,一来拉回来大炭分配给社员们取暖御寒,二来搞副业为生产队挣钱。赶车的师傅叫“车倌”,冬天出车,穿“毛嘎登”是标配,为了经久耐用,邀请鞋匠给加一层橡胶轮胎底子。我五爹的手艺好,又肯吃苦,每到冬季,就在车马大店最后面的一角,点着一盏煤油灯,伴着车倌的打鼾声,一锥、一线,一丝不苟地缝补着,等第二天一大早车倌们开始行动时,“毛嘎登”也就修理好了。
缝制“毛嘎登”使用的麻绳,是外地出产的白麻,咱们当地沤出来的黑麻不行。记得我五爹那时常常骑自行车到包头买回一弯一弯的白麻和渔网线,白麻还得加工成麻绳子,使用时在松香圪垯上捋一下,这样就既滑溜,又结实,还抗腐烂。
时代在发展,五爹的钉鞋手艺也在与时俱进,用的钉鞋材料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以前服务的对象主要是“车倌”,后来“毛嘎登”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到了九十年代,穿皮鞋的人越来越多,一些“假皮鞋”表面上光鲜亮丽,实际上穿不了几天就会开胶断底,老乡们抱怨这东西是“驴粪蛋蛋面面光”。此时钉鞋的业务量大增,五爹专门到包头的皮匠铺去挑选一些不规则的“下脚料”,回来用于钉鞋。之后还自己设计轮胎鞋底,下料、制底、拨层、缝合,全套工序一人承担。经过五爹手修整的皮鞋,舒适、耐穿、美观。五爹把“舒适”放在首位,不无道理,他说:“脚是无名英雄,穿的鞋必须让脚舒适,然后是‘耐穿’,最后才是‘美观’。”那些年,五爹成了远近闻名的鞋王。但五爹的手艺没有再往下传,因为进入新时代,一来人们穿鞋失去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习惯,二来鞋匠手艺也基本被“皮鞋美容店”所取代,丢失了市场。
现在,在家颐养天年的五爹讲起早年间钉鞋的事,如数家珍,他能把那个年代穿什么鞋,哪些工种穿什么鞋,描述得一清二楚。若问近些年穿鞋的事,五爹摇着头说,稀奇古怪闹不清了,断线了……
时代在迫使每一个人前进,手艺人又怎么能够例外呢?回想起来,我们应该感激当年的那些手艺人,是他们用精湛的手艺推动着社会的发展进步,想起当年他们的娴熟技艺和奔波忙碌的身影,一种哀惋之感袭上心头……拂去岁月的尘埃,蓦然发现,当年生产队的许多手艺人,而今早已不见踪迹,最终成了人们的一种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