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湾位于山西和内蒙古的交界处,以黄河为界,南依山西的偏关县,北岸是内蒙古的清水河县,西邻鄂尔多斯高原的准格尔旗,著名的晋陕蒙大峡谷就是从这里开端的。从遥感图上看,大河奔流的景观和岭崖褶皱的黄土高原地貌呈现出一种奇妙的互动,仿佛有几只青牛在抵角较劲,发力耕耘。整个老牛湾其实是由包子塔湾、老牛湾、四座塔湾和杨家川小峡谷三湾一谷组成的,长城在老牛湾和黄河相交之后,并未跨河西去,而是顺黄河的东岸南下,经万家寨、关河口到河曲县,然后进入陕西境内。
内蒙古托克托县河口镇,是黄河上游与中游之间的分界点。两岸平阔,茂柳如烟、蛙鸣鸟喧,河岸边潮湿的空气里飘有淡淡的鱼腥,黄河从西边的河套平原、土默川流淌过来,又流淌过去,下游不远处,就是内蒙古清水河县的喇嘛湾镇。河过喇嘛湾,河道突然变窄,这条北方大河顿时变得暴躁不安,河水冲击河岸,河水搓揉河水,浪激涛涌,夺路前行,大河掉头南下,拐过一个大湾,一头撞入幽深险峻的峡谷之中。岸边山岭上开始出现长城的身影,而河流的左岸,正是山西地界。
黄河流到老牛湾村的时候,它的身躯已经被牢牢地束缚在峡谷中,崖壁耸峙,岸断千尺。由喇嘛湾到山西省河曲县梁家碛村这一段长达80公里的长峡,被当地人命名为“龙壕”,亦称龙口。这里与上游的落差达到200多米,此处河流深切,两岸石崖高耸、峡谷夹峙,黄河在这里曲折前行,在百里长峡中形成了美丽的大回环。被称作老牛湾的地方,就是万家寨水坝上游,一个倚崖傍水的古堡所涉及的十余里范围。
老牛湾是黄河入晋后的第一个村庄
老牛湾的气势和宁静,其实跟它下游的拦河大坝有关。上世纪80年代,万家寨水电站和引黄入晋工程正式动工,2002年,黄河水开始通过万家寨库区的几级提水站,穿过近百公里的隧道涵管最终汇入汾河,一直流入太原的汾河库区。
老牛湾位于万家寨水利枢纽上游15公里处,大坝蓄水之后,水位上升,老牛湾的水面轮廓还真的呈现出一条缓缓东进的大青牛形象。老牛湾东侧,一条黄河支流破石而来,将河岸纵深下切成近100米的悬崖,然后与黄河相接会合,支流河道呈犄角状弯曲。而西侧,黄河也同样下切河岸,又绕出一个优雅的缓湾,两条河竟然非常匀称地像两只犄角一样挂在村落两侧,酷肖一条正在逆流上行的老牛。黄河浪急时,它的情绪也显得有些躁动,河水稳定,它的步态也明显安详,此刻,它正小心地踏入万家寨库区水域长哞汲水,则是一派柔顺了。
凭石崖为首,画河水作角,这正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
一条老牛在这里迎接黄河的到来,老牛逆流长哞,像是在与这条来自雪域高原的北方大河嘘寒问暖。黄河居然有回应,绕过老牛湾,又多绕出两个大湾,两个大湾这一绕就绕了整整十里,河流的脚步似乎也因此而放慢了许多,脾性也因此而变得格外沉静。
关于老牛湾,还有一个极富想象力的传说。上古某一时期,天降倾盆大雨,密云遮蔽、天地混沌,豪雨连天、电闪雷鸣,这一下就是九九八十一天。雨歇云驻后的吕梁山遍地洪流,汪洋一片。玉皇大帝立即派太上老君下凡,救民于水火。老君骑着他的大青牛来了。
老君下了牛背,给青牛套上牛轭,想就地犁出一条河来,让洪水归道入海,让山川重见天日。当青牛犁到老牛湾时,天色已晚,它猛一抬头,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原来是天上仙人怕青牛不认道,提着一盏神灯前来帮忙,青牛不明就里,被神灯一晃就给惊了,身后本来笔直的河道,变成了曲里拐弯的大深沟,洪水拐过大湾,一路咆哮,直奔大海而去。
村里人说,老牛湾西侧黄河对岸内蒙古准格尔旗境内的那座凸起的山包,就叫做明灯山。老牛湾村所在的长达十里的大湾,就是老牛一惊一乍一趔趄的遗迹。当地的民谣歌则将这个神话传说演绎得多了几分流丽佻达,道是:九曲黄河十八弯,神牛开河到偏关;明灯一亮受惊吓,转身犁出个老牛湾。自然的伟力也罢,神话传说也好,使老牛湾真正为人所注意的原因还远不止这些,除了它作为黄河入晋之后的第一个村落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建在牛首之上的那座长城堡寨。
这里有黄河与长城结伴而行的奇观
老牛湾堡不过是偏关一带众多堡城建筑中其中一堡而已,但老牛湾堡对于山西境内的数百里长城的意义非同小可。
长城对于当地老百姓而言,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名词,他们把绕村子西部边缘而过的长城称为边墙。其实,边墙恰恰是明代的官方命名,老百姓所操的当然是明代的官方话语。
明长城从山海关起筑,一直向西至甘肃嘉峪关收尾,全长6300多公里。这座长墙横亘中国北部边疆,分属九镇管辖,而山西就有两镇,分别为大同镇与山西镇,山西镇亦称太原镇,太原镇下辖偏头关、宁武关、雁门关三关。
偏头关与宁武关、雁门关,合称外三关。此三关鼎峙晋北,互为犄角,乃北疆门户,京师屏障。古人有诗赞誉其为:“雄关鼎宁雁,山连紫塞长。地控黄河北,金城巩晋强。”所谓“偏头为极边,雁门为冲要”,宁武扼守其中,以为外三关之首。外长城,西起偏头关之鸦角山,一路东去,直抵延庆,与紫荆关、倒马关、居庸关所谓内三关相呼应。
偏关县,地处晋、陕、内蒙古三省区交界处,偏关河下游河谷之中。因“关城东仰西伏如人首之偏隆”,故称为偏头关。
《山西通志》概括偏头关之重要,说:“盖山西惟偏头亦称外边,与宣、大角峙。宣、大以蔽京师,偏头以蔽全晋也。”偏头关不仅是整个长城极其重要的关隘,而且对山西防务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偏关县在清代之前无县治,偏关河沿线长城绵亘,处处设关,堡城相接,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军事单位。毋须引述更多史籍记载,今天的偏关县境内,长城出乎意料地有三四道之多,有的地方墙垣多达十重,一条长城外头又是长城,一边二边连三边,步步设防,营堡相望,互为策应,烽火台星罗棋布分布在偏关河两岸的黄土高原上,多达一千多座。偏头关长城的建筑格局,在长城的建筑史上无疑是一个特例。
偏头关一带,易攻难守,只有靠这样纵深设防来抵御来犯之敌。山连紫塞长,地控黄河北,战略位置甚是险要。所以,明代初叶的山西镇总兵即驻防偏头关,后移驻宁武,再移代州。
偏头关边墙由丫角墩与大同镇长城相接之后,即一路迤逦南行,到达老牛湾堡与南来的黄河不期而遇,从老牛湾开始,一直到河曲县阳沔堡,烽燧相望,堡寨相连,80多公里的长城由18个堡寨连接起来。老牛湾堡为偏头关十八堡寨的第一堡。
于是,一条老牛将长城与黄河的手紧紧地挽在一起。老牛昂首向北,长城迤逦而南,也是从老牛湾开始,出现了黄河与长城结伴而行的奇观,河水夹带着历史的风尘,向南浩浩荡荡而去,长城映衬了黄河的波光涛声,一直到河曲县的阳沔堡才依依揖别。
长城与黄河,如同挽在老牛肩上的两条绳套。身后是那条龙壕,龙壕里黄河浩荡,一条龙居然让老牛给死死地挽在这里,动弹不得。
老牛湾堡是三关长城中的第一堡
老牛湾堡的建筑要比它身边的长城晚上一百多年。《山西通志》载:老牛湾堡北至边墙一里,是所谓偏头关所属头道边,因建筑在河滩之上,被黄河冲刷废毁。“明成化三年(1467年)总兵王玺筑墙,崇祯九年(1636年)兵备卢友竹建堡。”堡周一百二十丈,高三丈九尺。
堡外百丈悬崖顶部,有一座砖石空心城楼,这就是史书上录有名讳的老牛湾墩,当地人又称之为望河楼、护水楼。这一砖砌敌楼,楼南有一门,门额上有匾,阴刻楷书“老牛湾墩”四大字,并有题头和署款等小字,只可辨出“万历岁丁丑夏”,即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墩高12米,上设堞口,通过楼南中部的门洞可进入墩内,墩体正面有供士兵上下的绳梯和通道,可直接眺望黄河对岸的动静。
现而今,烽墩既废,里面放置着老牛湾村民为来年准备的粮种和备好的柴禾,但是,这座保存完好的墩台保留着几百年前威武凛然的姿势,像一位赳赳武夫,在黄河边守护了十几万个日日夜夜,将我们带回到久远的从前,去体会当年金戈铁马烽火狼烟的情景。老牛湾由这座长城的敌楼守护着,具有了一种苍凉而古朴的魅力。
老牛湾堡东接大同镇滑石堡,西临黄河岸,首当西北之冲。清代,这座堡寨的军事防御功能逐渐减弱,世俗化的生活场景很快进入壁垒森严的军营,现在,城堡尽管已经残破不堪,但城堡旧有的规制俨然。这座不大的城堡之内只有南门,南门外还有瓮城,由瓮城入南门,迎面一座石砌影壁,影壁后面,观音阁和关帝庙分列左右,面南背北。寺庙建筑残破,内中供有小型的观音和关公神像,墙上有壁画,案前有香火遗存。堡中还有一座“诸神庙”,残存有彩绘诸神影像。绕过庙堂,一条窄小的街衢隐然可辨,青石板街道两旁房屋的窗户上至今还挂着不知何年何月的铺板,显然,这是过去的生意店面。
在明代,老牛湾堡属偏头关直接管辖,常年设守备一员,兵丁150名镇守,即便清代边备废弛,仍设一名把总领40名兵丁驻防。
老牛湾堡内的所有建筑和生活用品几乎都与石头有关,石窑石屋石墙石院高低错落随形而就,石碾石磨石杵石臼精致实用随处可见,庙门口的石人石马写实而逼真,就是住人的窑内用来储食的粮仓、置放杂物的柜子也是用薄薄的石板组合而成,更不必说窑前石檐低垂,墙后石碑仄立,炕头有石狮,院内置石锁,村北有石墩台,村南有石寨堡,堡城中的旗杆刁斗居然也是石雕而成。冷冰冰的石头被赋予不同的形制,在老牛湾守边将士后代们的手里突然有了生命。
老百姓并不知道,这种方形的敌楼建筑还与另外一个著名的人物联系在一起,这个人名叫戚继光。这些都是在隆庆五年(1571年)明王朝与蒙古诸部议和,批准了通贡互市。为加强长城防御线的防务,调原两广总督谭纶和福建总兵戚继光先后到北方。戚继光到任后,整饬边备,完善长城防御,其主要措施是在长城上骑墙建筑大量的空心敌楼。这样的敌楼就是戚继光亲手设计的,集防守、屯兵、烽燧功能于一体,这样的建筑多建于明万历中后期。
清代偏头关乡贡,编纂《偏关县志》的卢承业曾著诗咏《偏关十景》,其中一首就是关于老牛湾的:“关西形势若崤函,北塞天横折向南。岩戍飞楼悬壮剑,河翻浪雪点幽潭。花飘蝶影惊鱼穴,风送涛声破乌庵。相接云峰传八阵,筹边人至把兵谈。”
“相接云峰传八阵,筹边人至把兵谈”,军情紧急,前来筹划边事的将士席不暇暖,手握兵器站立在老牛湾墩台之上谈论对敌方略。明代“隆庆议和”之后,明朝政府在清水河县红门口设通市,准许蒙古部族与内地进行贸易往来,议定每年互市一次,蒙古人用牛羊牲畜换回粮食、布匹,这样,老牛湾逐渐形成渡口。
清军入关,边备废弛,大部分守军就地屯垦,转营他业,老牛湾便成为内地货物进入内蒙古的必经之路,渡口达到极盛。
偏头关长城沿线各堡寨,从兴建开始的明成化年,一直到明衰亡的崇祯年,发生过大大小小几十次战事,但规模都不是太大,一来它在冷兵器时代的军事威慑作用非常有效,二来凭借着两岸险峻山峰,草原骑兵根本没有施展本领的空间。
老牛堡下游万家寨库区,傍边墙有一座石砌营垒,便是万家寨老村,曾是明代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万世德的故乡。清军入关,其子响应大同总兵姜起义抗清,与多尔衮激战数月兵败。清军踏破偏头关,横扫义军,万家老夫人命家人在街巷之内遍挂大蒜,以逼异族腥臊之气,然后一把大火将宅第焚毁。逃出的男丁踏冰过河,一直到达今天内蒙古乌拉特后旗的狼山一带,是内地第一代“走西口”移民。
历史常常如此诡异,防卫外侵的长城,常常先从内里溃败。平静的老牛湾,可曾记得堡上堡下曾经的刀光血影、震天杀声?
缺少了原住民的古堡是陌生的
老牛湾虽然险峻异常,但因黄河抬高,因而水势平缓,成为天然的良港码头,吃水再深吨位再大的船只也停靠无碍。同时,老牛湾常年有兵士驻扎,可确保人身财产安全。那些精明异常的商家审时度势,将这一座壁垒森严的兵营要塞很快就改造成一座边地商城。商城尽管小,但货物的吞吐量却惊人。老牛湾的村民老宋曾经告诉我说,到他父亲那代,老牛湾渡口码头还是船桅林立,每天要泊靠三四十只大船。货物卸下再走陆路,贩到偏头老关,再由偏头老关转送平鲁、五寨。
沿喇嘛湾至老牛湾一线,湾多浪急,暗礁明礁布满河道。夏天雨季来临,水情不稳。一条龙壕既是一条黄金水道,更是一条送命水道,船汉们无不闻之色变。往往是,吃水深、大吨位船只入晋,须雇喇嘛湾的船家护航,喇嘛湾的船家将船送到老牛湾,再换上老牛湾的老艄掌棹下行,经过万家寨、关河口,一直护送到龙口。船到龙口,老牛湾的老艄下船登岸,将货船再交给龙口一带有名的船汉掌棹。龙口既是这一段长峡的结束处,也是一条长峡里最凶险的所在。因为河水急遽下切,河床骤然收束,河水顿时暴怒,像一条巨蟒一样来回滚动身体。水大浪急,涛声轰鸣,水雾腾腾。船到峡口,水下一条巨石将河床突然抬高,不怀好意地斜插河心。新中国成立之后,航运局炸礁队经过几次爆破,但那条巨石仍然伏在那里。这条巨石被船汉们称为“龙口门槛”。过门槛,活要命,一条河里只有一位叫白二楞的船家可以驶过。老牛湾的船家屏气息声看船安然渡过,才松一口气,由陆路返回。
后来河流被阻断,老牛湾沿线空流的河水中就再也难见高耸的船桅了,老牛湾渡口逐渐没落。近些年来,因为嫌堡子里的石窑不好住,交通吃水都不方便,原来住在老牛湾堡子里的人开始相继搬出堡城之外。
眼下,在这个黄河入晋的第一村,烽火台依旧巍然屹立,但却呈现出另外一番景象,灯笼高挂,旗幡耀眼,路平村新,古堡边上曾经崎岖难行的石板路也修葺一新,市声虽不如潮,但已经闻到浓浓的商业气息,缺少了原住民的古堡是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