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家乡的夏夜最有感情。
夏夜是从一天劳作的结束而开始的。小时候,每当看见父母放下锄头,揩去汗水准备回家时,总是迫不及待地第一个坐在骡车上,等着回家。我家有一头大红骡子,是当时最重要的畜力。这头骡子套上车走的前几步,总是用力摔打着尾巴,让坐在车厢的我接受马尾的摔打。即使这样,我也抑制不住回家的窃喜。
夕阳西下,我总有机会半躺在车厢中,看着蔚蓝的天际出神。偶有几只飞鸟掠过,打破那少有的放空时刻,一扭头,总是能看见母哈日川两岸从骡车两侧走过,走得稳健、坚毅。只有从后看到那留下的骡子蹄印和深深车辙,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离开出发地很远很远了。
母亲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烧火做饭。炕炉之上,点燃火种,放上木柴,炊烟便随着烟囱飘起。木柴燃烧的味道,不是那么呛人,反倒有一股木料的清香在其中,总能让人觉得在这股烟火气之中做出的晚饭定不难吃。
一天辛苦的劳作,最好的慰藉怕就是这顿晚饭了。高强度的劳作,晚饭中的碳水化合物必不可少。糜米经过发酵,早就在浆米罐子中华丽转身,让乳酸菌得到充分生长。锅中开水,米入锅中,土豆切块儿加入,盖上锅盖,再浆新米,一气呵成,不留空歇。
做完酸粥的家,温度过高,母亲总是选择将锅放在当院。围着锅,一人一碗酸粥,一筷子咸菜,一勺子猪油,端在手中,便是对这一天最好的交代。
做完酸粥的火炕,温度也不低。辛苦一天的父母总会早早休息,睡在火炕上。经过柴火的加持,火炕之中的炕板石和黏土在温度散发的过程中一定程度上也将微量元素带给睡在炕上的人们,解去一天当中的劳乏,帮助人们加速进入梦乡。小孩子自然是睡不着的,眼睛瞪得滴溜圆,听着蛙声阵阵、虫语嘤嘤,一边回想着白天的游戏,一边进入梦乡。
小时候,我非常喜欢和祖父母睡在一起,总觉得博古通今的爷爷是世界上最博学的人。爷爷总会在睡前给我讲秦始皇、韩信、刘秀、赵匡胤等历史人物的故事。讲得多了,连祖父自己也忘记是否讲过,总是会出现重复,而我却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上小学后,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在各类人物传记和传统小说中找寻祖父讲的人物事迹,总想知道韩信为什么要活埋自己的母亲,刘秀十二之时为什么远走南阳,每找到一个,往往失望,原因是书中所讲和祖父所说,往往对不上号。这种人物和故事的错位,甚至是再加工、深加工,的确脱离了书本上的固有情节,但蕴含的朴素价值观和对知识探索的欲望影响了我求学和从教全过程。
启明之时,便是夏夜褪去之际。祖父总是早早地醒来,蹲在院东边的墙根上等待着旭日东升。烟瘾极大的他,往往点燃一支烟,披着褂子,时不时地吸上几口,显得怡然自得。当我偶尔做到不赖床和他一起早起时,他还不忘给我科普“东方红,太阳升”的寓意。而如今,那坚毅如雕像般的爷爷变得颤颤巍巍,让人不禁感慨。
前不久,我回家后,偶然的一次抬头,看到星河漫天,还是旧时的模样,还是夜色正浓,情浓,味浓,意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