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总第403期 >2023-02-09编印

过阴天
刊发日期:2023-02-09 阅读次数: 作者:李巧玲

       小时候在农村,大人们整天忙于农活,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一年四季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但遇到阴雨天,就可以放宽心潇洒一回了。

       记得妇女们过阴天,大家都集合在一起搓麻绳、衲鞋底、缝补旧衣服……男人们过阴天就不一样了,聚在一起打平伙。先是抓阄,一般根据人数写纸团。每个人都有一个纸团,纸团上分别写上钱数,10元、15元、20元、30元不等,只有一个人的纸团上写着“跑腿”或“白吃”。抓到纸团的人,都按纸团上的数字拿出钱来,抓到“白吃”的人就负责干活张罗。当然在抓纸团前,大家都商议好本次活动的项目,有时是吃鸡肉,有时是吃羊肉,或者是吃其它好的。冬天下雪、杀猪后还可以吃炖猪骨头、杀猪烩菜之类的等等。总之,过去只有冬天才可以吃到现杀的猪肉。

       记得那时男人们一般都在队房或供销社聚会打平伙过阴天。女人们大多聚在我们家,拉拉东家长西家短,聊聊自家婆婆、男人、孩子等,天上地下无所不聊,聊到开心时一起哈哈大笑,聊到伤心时往往也是大家一起抹眼泪。不过只要大家聚在我们家,几乎不聊这些,特别是队里没出嫁的大女孩儿们,都嚷嚷着让我妈给他们讲故事。

       说来也怪,妈妈肚子里的故事怎么那么多,大部分都是《聊斋》里的故事。当然,小时候我不知道,长大了才知道妈妈讲的那些神鬼、黑旋风、白胡子老人、牛粪片、三头六臂的妖精、美人鱼、牛郎织女等大多是《聊斋》里的故事和一些神话故事。

       我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会讲那么多故事?”妈妈说:“姥姥就是讲故事的能手。”妈妈当时特别爱看书,只要有书,无论多累多困,她都会利用晚上别人睡觉的时候,趴在被窝里,点上煤油灯看书,有时能看到天亮。记得因为看书曾不止一次地被姥姥批评,不是姥姥不让我妈看书,而是姥姥心疼我妈,怕她白天干活儿晚上看书太累,影响身体健康。那时书籍匮乏,能得到一本书太珍贵了,妈妈哪会放弃来之不易的书呢?所以,常常是嘴上答应姥姥不再看了,实际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妈妈那时只能从下乡知识青年和大队民校老师那里借书,而且少得很。妈妈其实只读过一冬天的夜校,但她爱读书,自己学会不少字。以至于比队里那些妇女要懂得的多。妈妈讲起故事来眉飞色舞、绘声绘色。

       一般农忙时只有过天阴,女人们才能聚在一起。但冬天就不同了,也就是农闲时,队里的姑娘、媳妇儿、老婆儿全都迅速干完打猪喂狗伺候家人的活儿,然后早早地跑来我家占地方。那时我家只有一个土炕,而且因缺乏煤炭,只有靠近窗台和炉台的地方,才能感觉到是热乎乎的,后面的炕就没有那样的温度了,所以常常是我妈坐中间,大家坐周围,大家围坐在一起,讲故事、拉话,不亦乐乎。

       这就是那时队里女人过阴天的真实写照。她们似乎阴天里从来没有吃过肉、喝过酒,只要听一上午或一晚上故事也就算过阴天了。她们常说这样既干了针线活儿、又听了故事、又歇歇了,一举几得,比男人们强多了。

       男人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好像天生就是享福的。打猪喂狗带娃都与他们无关。无论夏天,还是冬天,一过天阴,吃肉喝酒是必不可少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在一起,想方设法边玩边吃喝。

       男人们只要看见天阴下雨,就顶风冒雨赶到队房或者饲养院、供销社。那时每个队常常有那么两三间土坯房,就叫队房或饲养院,供社员开会、饲养员休息,供销社是后来才有的,记得我小学毕业时,队里才有了供销社。那时没有电话,但大家似乎是约好了一样,一会儿功夫就能聚好多人,开始是拉闲话,今年哪块小麦长势喜人,哪块地玉米绝对好收成,哪个马要下驹子,哪头牛耕地最厉害……聊着聊着,看到和自己合得来的人都差不多到齐了,就有那么一个人带头说:“今天怎过呀?”紧接着就会得到大家的积极响应,谁家鸡老了,谁家羊肥了。如数家珍似的把队里人家盘点一遍。有的说咱先玩扑克谁输了谁掏钱请吃饭,有的提议押宝赌输赢,还有的说石头剪刀布定输赢,最直接的也是用的最多的办法就是抓阄,以抓住的数字为准,因为大家觉得唯有这才是比较公平合理的一种方法,除了跑腿的,别人多少不说都得拿点,这样自然而然就把合得来的人集合在一起了。

       如果只有一拨打平伙的人,做饭的锅就是队里的大锅,平时这锅就是给队里牲口煮料的。我父亲那时就是负责喂牲口的,做的饭又好吃,所以,大家就让我父亲做。妈妈和弟弟妹妹们都在家,我常常跟着父亲去饲养院,所以我见到的打平伙最多,而且吃到的肉也是最多的。如果有好几拨过阴天的人的话,第一拨人占了队房的炉灶,后面的就让队里做饭好的人家的女主人代劳,当然谁家做饭,那家人的老婆孩子也就能沾光吃点肉。其实人家也不白吃,除了贴劳力,还得贴米饭、土豆、粉条之类的辅料。当然大家拿出的钱除了买羊买鸡,还需挪出点买酒和凉菜的钱,那时候的凉菜也就是下酒菜,最常见的就是烂腌菜、水果罐头、炸花生米。大伙在等炖肉的时候就开始喝酒,吆五喝六一会儿工夫就喝得东倒西歪、胡言乱语了。但只要肉一出锅,个个精神一振开吃。吃完了就地横七竖八躺下一炕。第二天下地劳动,就有谈资了,大家开心地一个揭一个的老底,某某昨天喝多了,尿尿连裤子也提不起来了,某某找不到家了,某某把老婆认成妈了……引得全队老少哄堂大笑一番,这个阴天也就算过好了。

       小时候的记忆还是那么的真切,总以为只有那个生活不富裕的年代才会有打平伙过阴天这种解馋活动。没想到我工作之后,在单位也常常打平伙过阴天。

       那是八十年代初,老一点的老师都成家了,家也就在学校附近;只有我们年轻的、没成家的老师们住宿舍。一到下雨或下雪,大家就想办法过阴天。我们学校有食堂,要比小时候生产队里的条件好多了。当然除了星期天遇到阴天能过一天,平时遇到阴天只能在晚上过,白天还得照常上课。我们过阴天的方法也是抓阄。学校就在公社驻地,有供销社,四周都是村子,无论你买肉、买酒、买点下酒菜都方便多了。

       我们学校年轻老师中,男老师比女老师多些,每次打平伙男老师占优势,他们喝酒、吸烟、吃下酒菜、吃羊肉都比女老师多,女老师不仅不喝酒、不吸烟,就连羊肉也吃得没有男老师多,虽说每人一大碗羊肉平均分开吃,但是女老师大多数吃不完,而且肥肉也都挑出来给男老师了。就这样男老师还想方设法多吃多占。他们的方法大多是通过编瞎话达到目的。“这肉里怎么有个虫子?那个碗里好像有个苍蝇……”

       每当他们这么一说,有几个女老师就不吃了,放下碗走了。男老师就一哄而笑抢着吃女老师放下的羊肉。我知道这些男老师是故意耍的花招,我就不上当,男老师们就商量着要整治我。

       不记得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大家谈论起谁谁最怕苍蝇、蚊子,谁谁最怕老鼠,我说我最怕癞蛤蟆,想想就恶心。这下让男老师知道了。

       有一次过阴天,我们照样打平伙吃羊肉,男老师们喝酒等饭,我们女老师往往都是帮厨干活儿的。等我们把羊肉一碗一碗分开,叫他们来厨房吃饭时,他们像一群饿狼三口大两口小就把一碗肉吃得见底了,而我们女老师才刚坐下吃,刚吃几块不知道谁在那里大吼:“哎呀,我怎么在羊肉碗里吃出蛤蟆腿了?”这一嗓子不要紧,平时那几个被逗的女孩都放碗歇嘴了,就连我这个公认的胆大的,也觉得一阵恶心,直接冲出门外,男老师们把我们放下的多少不等的羊肉全数尽收,厨房里不时传出胜利者的欢笑。

       还有一次中午,不知道为什么大师傅做的面条超级多,他怕校长训斥他,就想起个好办法,让我们比赛带赌吃面:如果男老师每人吃五碗,女老师每人吃四碗,下次过天阴就不用拿钱,他和吃不进去的出双份。大家都说没问题,因为那时年轻,平时吃两碗加一碗是没问题的,结果那天确实吃多了。虽说大部分人都完成任务了,可是下午的课就没人上了,让学生上自习,因为大家都不会动了,个个撑得只剩下喘气的份了……

       想想这过阴天的魅力有多大,宁愿撑得动不了,也要过“白吃”瘾。

       过阴天就是我们那时唯一一种解馋又热闹的活动。无论村里还是镇上,大家都乐此不疲。

       1986年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地方任教。虽说那时生活已经好多了,最起码吃喝不成问题了,但过阴天仍然是我们唯一聚会热闹的机会,不过是把之前的过阴天概念延伸了,周六日也过。

       每当周六日,离家远的同事都在学校住,就想着法子过。学校和包头只隔一条黄河,小商贩们骑着自行车从河东(包头)进货驮到河西(临近河边的村子)里售卖。蔬菜水果、日用百货什么都有。学校是小商贩们最喜欢来的地方,因为学校老师多,而且都挣工资,买东西不问贵贱,需要就买。所以,小贩们的货出得快。那时人年轻,周五晚自习下了,一觉睡到周六上午八九点钟,而这个时候也刚好是商贩们到来的时候。大家就围着商贩看货物,商量着中午打平伙饭菜。那时几乎是周六日中午吃一顿饺子、一顿肉。几分钟后就开始抓阄,抓完了就从商贩车上一样一样拿到厨房,那时学校厨子也是两个没成家的年轻人,所以两个厨子负责做饭,也就顶白吃了。有时候拿多了菜品钱不够,我们就再抓第二次纸团。有时候拿完东西了,钱还有,就随便买些糖果、果丹皮、饼干之类,预备着附近老师家的孩子们来了给发散。

       说到孩子们,其实大多数过六日的活动都离不开孩子们的参与。我们学校家属房就在附近,孩子们也知道六日叔叔阿姨们要吃好的,就三五成群的跑来学校玩儿,我们这帮年轻人呢,又喜欢逗他们,各种语言上的逗,比如:你们家谁是老大?谁干活儿多?你妈听你爸?还是你爸怕你妈?还有考孩子们数数、认字,当然这些都会得到奖赏。最刺激的游戏,也是孩子们拿到奖赏最多的,就是所谓的“军训”,有齐步走、向左右转、赛跑和匍匐前进等。我们学校办公室门前就是沙梁,男老师们让孩子们排成横行,听口令,当孩子们听到“预备,跑”的口令后,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往前冲,等冲到沙的中央时,发号人又喊:“卧倒!”孩子们不顾一切的卧倒了,只见一炮黄尘,孩子们灰头土脸,一个一个滚在沙堆里一动不动,等待口令。有时发号人还会在这时发出:“匍匐前进!”的口令,有时就喊:“归队!”,当孩子们听到归队口令时就一骨碌爬起来,跑到起点,仰头伸手要奖赏。

       看着气喘吁吁、衣衫不整的孩子们,众老师大笑不止。

       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候过阴天留下的美好记忆深深刻在脑海中的缘故,还是后来总想拾回那种感觉、重温那种生活。成家后,我也常常以过阴天为借口,做好吃的给家人。在孩子会走路的时候,我又增加了一项内容,就是在雨后或蒙蒙细雨时,我常常和女儿漫步在大街上,吸着雨后的新鲜空气,边欣赏翠绿欲滴的风景,边讲我从前的故事。那是我女儿最盼望的时刻,她常常仰起头天真地提出许多她这个年代没有的不太理解的问题,我也不厌其烦地一一解释给她听。

       直到现在,只要下雨,只要我和女儿在一起,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想起雨中散步的事,也会尽量抽出一些时间重温雨中散步的情景。

       回忆永远是那么的美好,那美好的年代、美好的记忆、美好的童年、美好的青春一去不复返!现在看来,在那个物质生活、精神生活都匮乏的年代,过阴天确实是个消遣娱乐的好活动,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但在当时一点也不觉得苦。现在的吃食如此丰盛,天天都吃喝得比那时过阴天强很多,但那时的感觉、那时的味道、那时的快乐永远也回不来了。

(来源:鄂尔多斯山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