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来时,嘉峪关、阳关、玉门关关关难过,绿皮火车颠簸,朦胧中人声嘈杂、人影攒动。
熬出火车站,初见敦煌,又觉得实在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市区东西两端相距不过2公里。街道整洁,人迹疏疏,餐馆里偶尔响起西北人热情豪放的笑声,见到我们这些外地人,便愣起双眼、绷紧嘴唇,陌生而新奇地打量着。
当地人着实也是热心的,出租车司机、餐馆老板娘、路边谈天的青年、嬉闹的小孩,对上眼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淡淡笑意。每个载过我们的司机,一路上总说个不停,描摹着自己眼里温暖而生动的敦煌。
历史廊道穿梭:霍去病英勇戍边、薛平贵归乡中原、张骞出使西域、玄奘西行取经……有人选择离开,也有人选择坚守;有人开创,也有人选择修行。
初到敦煌,选择的第一个景点便是月牙泉。徒步于沙山间,行于冰封的泉水边,微风摇动阳光下几近透明的金黄芦苇,犹如掀起一片片金色的麦浪。要得月牙泉之妙,便需登上鸣沙山顶,伛偻蹒跚在流沙掩埋、摇摇欲坠的登山梯上,等到登顶后,整个人便摊开在山顶,经久不化的雪块包裹着柔嫩细沙,坚韧而纤细,一如母亲温暖的怀抱,轻柔幽冷的气息抵在耳廓。
曾在空阔的公路上追逐日落,这里历经沧海桑田,流水潺潺已化为瀚海沉寂,黑戈壁武士守卫下的雅丹地貌,疏软却挺立千年。日暮时分,月光细腻地涌动在丝绸般的沙土上,最初那一声流水击石时嘹亮的吟啸在我脑腔中炸开。
走西线,阳关关口,黄沙封存古城繁华。北风四起,佛经朗朗、驼铃声声,如鼓点般在我的心中愈响愈烈。
玉门边陲,汉长城坍塌残损,沉默面对夕阳,任由岁月从衰老的躯干上剥蚀下干枯褶皱的肌肤。大方盘城遥遥望着那片曾支撑过的断壁残垣,与霸业旧梦一起沉沉入睡。
正对长城,矗立着一颗崎岖歪扭的枝丫。秦叔告诉我,那盘桓伸展的胡杨早已死去,树芯腐溃,而它冷白褶皱的身躯仍多年不朽。什么是永恒?是那些城池营垒、往来商旅,传经修行的苦行僧们,历经战乱、饱受饥饿仍辛苦开凿佛窟的百姓们,冲锋在前、保家卫国的将士们,大展雄途霸业的君王们?又或是轰烈情爱,西出阳光无故人的悲切……种种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被黄沙埋没在地底,泯然在北风苍老雄壮的悲叹中,只留下风中若有若无的细微轻响。但指尖粘上细沙,还是能够感受到黄土深处蕴藏着的坚守、希望与豪情。
莫高窟壁画里,未来佛弥勒庇佑的西方极乐净土,世间无尽期待被笔尖勾勒进面容模糊的千佛像中,随着染料渗入坚硬石壁中,那些乐观坚强的民族意志,真正塑造出了不朽与奇迹。
或许,存在的即是不朽的。纵然,生命如烛火般摇曳不定、忽明忽暗,最终归于一缕青烟消散在世间,但我们还是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创造着、期许着、等候着每一个晨曦、每一点转变。
雪山嶙峋,砂石静居。
驼铃悠然,狼烟缭绕。
转瞬千年,不见故人。
空青斑驳,古墙影错。
胡杨不朽,沙覆古城。
九色鹿轻踏祥云,伴着琵琶瑟瑟,敦煌悄然入梦。梦里,我又做着在敦煌最常做的事情:仰头直直地看着冬日烈阳,然后疯跑起来,冲向戈壁,立于顶部,感受从尾脊骨中升腾上来的麻麻剌剌的触觉,奔跑后细细的冷汗、胸腔里的郁气,一并蒸发在无边的空寂与暖意中。
寂寞的敦煌啊,我这般木讷的人也曾为你哗然,被你不觉然雕饰出幸福的弧度,我爱你的自由不羁、轰轰烈烈,爱你的寂静无声、海纳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