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在乡村里生活成长,那些叫卖的吆喝声刻骨铭心地深藏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往往能勾起对许多往事的回忆。如今在乡村里依然会响起各种各样的叫卖吆喝声,这些悠远的故意拖长调子的吆喝声,汇入了村庄上空那绵绵不绝的缕缕炊烟,汇成了人欢马叫的烟火气,使乡村的记忆神形饱满不绝如缕。
什么样的叫卖吆喝声最鲜亮,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听到的舞台上的演员们那些带有夸张和渲染的吆喝声。比如我十多岁时看二人台《王成卖碗》,里面有许多脍炙人口的俗语,比如“偷茄子带摘葫芦——两头甚也不误”“银子不够添上钱,没有不下雨的老天爷”“疥蛤蟆跳门限——又墩子又伤脸”……这些俗语或歇后语至今还在我们那一带农村流行。舞台上,演员们对叫卖货物的吆喝声进行了戏剧化处理,吆喝的声音余韵悠长,再加上溢彩的舞台布景和鲜艳的人物着装,给我们一帮小孩留下了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印象,我们玩耍时还会学剧中财主薛称心卖碗的吆喝声:“卖碗来,大花碗……这怕甚嘞!”
还有一台叫《卖菜》的二人台传统戏,这台戏演绎了一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的故事,卖菜成为了他们的良媒和红线。在这台戏里肩挑菜担子的刘青是一个勤劳的后生,他“阳婆婆上来一杆杆高,担上菜担满村村绕”,勤快的小刘青“一头担的是胡青菜,一头担的是水萝卜;小葱芫荽和韭菜,还有茄子大白菜……”。来到他心仪的二姑娘门前大声吆喝叫卖:“小葱的芫荽,黄瓜的萝卜,还有紫皮大蒜……”,吆喝声吸引来了他心爱的二姑娘,成就了自由浪漫的爱情。
艺术来源于生活,四五十年前能够走村串乡的人都是心思灵活的人。戏剧里货郎的叫卖声能把姑娘们的情思撩起,生活中货郎的吆喝声能把孩子们的口水勾起。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对于孩子们来说,货郎们的叫卖吆喝声有着勾魂摄魄的魔法,“麻糖,又甜又脆的大麻糖……”“麻糖不甜不要钱……”,对于我们这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来说,这样的吆喝声熟悉而亲切,我们缠着向大人要上一两毛钱买麻糖,买来麻糖和小伙伴掰麻糖赌输赢,掰开麻糖后谁的麻糖里的圆孔粗谁就赢了。有的小贩卖的不是正宗的麻糖,我们就围着骑自行车的小贩喊:“麻糖不甜,哄娃娃们的钱……”,窘极了的小贩赶紧骑车从小学门口逃向村子的深处。
卖吃卖喝的小贩们的吆喝声撩起了孩子的馋虫,缠着大人来买各种稀罕的吃喝。“黄瓜又脆又长又好吃”“又沙又甜的西红杮”……在这样的吆喝声中,我缠着父亲用粮食换回了黄瓜和西红杮,洗干净之后放到水瓮里浸泡一阵后吃,甘甜而清冽。“水灵灵、脆生生的水萝卜”“又红又脆的水萝卜”……在这样的叫卖声中,又磨缠着母亲买水萝卜,记得那时候一到应时的季节,好多小孩都缠着大人买水萝卜,小伙伴们把萝卜皮耐心地一圈一圈扒掉,然后吃白嫩的萝卜,吃得多了嘴里全是水萝卜味,放出来的屁特别臭,大概是消化不良的缘故。
到了夏秋之季,卖各种水果的小贩子又走进了村里的大街小巷。“香香的槟果……”,卖槟果的小贩来了,槟果是一种香气四溢的水果,买回家放一个在砖茶罐里,泡茶时都有果香。到了秋冬季节,卖海红果的小贩们又吆喝起来了,用糜黍等粮食换海红果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换来的海红果用水冰冻上贮存到凉房,吃的时候取回屋里把冰融化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们后街上的樊三大爷院里就有几棵海红树,我们一帮淘气的小孩管樊三大爷的老伴叫三老娘娘,这几棵海红果是三老娘娘的摇钱树。我们用粮食换海红果时,老感觉三老娘娘称粮食的时候轻,称海红果的时候重,但也弄不清楚咋回事儿。
其实,走村串乡吆喝的小贩就是邻村上下的村民,我和父亲就走村串乡卖过夏果。我家圐圙西南角有一棵夏果树,在父亲的精心培育下茁壮成长,到我上小学时果树主干已经是一人合抱,果树也到了盛果期。夏果除了送给亲朋好友外,还能售卖换钱换粮。有好几次我跟着父亲到邻村去卖果子,好多孩子看到筐里的果子都垂涎欲滴,我觉得自己作为这些果子的主人无比自豪,有时慷慨地给人家抓几个。别看一斤夏果只卖二毛钱,几个村子转下来,在那个年代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父亲吆喝着卖果子,我还有一点难为情,怎么也不敢吆喝出声。
乡村的日常生活离不开吃吃喝喝,所以村里有各种卖吃喝的小贩流动。就拿我经历过的事情说吧,我见过推着自行车叫卖鱼和肉的,还有卖麻花和馒头的,卖白菜和葱韭菜的就更不用说了。村里叫卖豆腐的吆喝声最多,“豆腐,豆腐”“豆腐唉,豆腐”“端豆腐来”……当年我们村的耿五、补恩等好几个人都做过豆腐,我们一听吆喝声就知道是谁过来卖豆腐了。去年国庆后我在村里住了好长时间,听到来村里卖土豆、白菜等小商贩们开着小面包车或小厢式货车,都把吆喝声录在喇叭里循环播放,方便是方便了,但总觉得吆喝声变得枯燥而单调,不如人吆喝出来那么亲切。在村里居住那段时间,早晨常常是被耿五录制好的叫卖豆腐的吆喝声唤醒,儿子听不明白吆喝声:“豆腐……后边那句话是啥呀?听不清。”我说:“噢,那是本地话,耿五大爷是在吆喝:还有酱面和辣椒。”
乡村除了卖吃穿的叫卖吆喝声之外,还有就是叫卖和乡村生活息息相关的物资。从小贩吆喝叫卖的东西,可以看到时代变迁的步伐。年代稍久远一些,我见过我妈和一些婶婶大娘买过针线和点馒头用的水红颜料,还有卖耗子和苍蝇药的,过年时还有走村串户卖窗花的小贩。我曾见过用自行车驮着卖炕上铺的油布的商贩,还有卖锅碗瓢盆和穿衣镜的。包产到户之后,小贩们卖的商品种类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时髦,有卖各种新鲜水果蔬菜的,还有卖各种糕点饼干的。去年在村里居住期间,我听到了“现炸油条热豆浆”的吆喝声,兴奋地跑到老供销社门前,看到有夫妻俩开着小面包车带着煤气罐摆开摊场,中年男子在揉面做油条,他媳妇在油锅上炸油条,我买了油条豆浆回家,味道还不错!
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阵子假货猖獗,一些无良的小贩也卖假货。我和我妈从门外的小贩手上买过几盒牙膏,刷牙时才知道上当了:牙膏硬得像凝固了的石膏。还有一次为了买便宜货又上当了,我和我妈买了一条野牛烟,五分钱一盒,回家拆开一看,烟丝都发霉了,哪里还能抽呢!出门找那个小贩,早就脚板底抹油——溜了。哪能怨我们娘俩贪东西便宜呢?村里人过日子谁家不得仔细点,村里人买东西谁家会拣贵的买,谁都知道便宜没好货,但是“袋鼠下山——前(钱)短”呀。那个时候人们形容假货是“酱油不咸醋不酸,糕点就像半头砖”。对了,还有买上皮鞋的,穿上两天脚后跟掉了,一看是纸糊的。大概是过了2000年以后,假货才少了许多,但质量差的劣等货至今没有在农村绝迹。
走村串乡的吆喝声还有许多是为保障乡村生活的,循着吆喝声跑来的小孩们能看个红火热闹。比如“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吆喝声对我们这代人并不陌生,年轻的一代人已经听不懂了,当时听到这声吆喝后,人们把钝了的菜刀、剪刀拿出来磨,手艺人在一条长板凳用磨刀石或砂轮磨戗刀具,隔一会儿用手指在刀刃上划一划看快不快。还有补碗补瓷缸子的,匠人们大概都带着金刚钻儿,所以能揽这瓷器活儿。“劁猪吼!劁猪吼!”劁猪匠进了村子以后,村子里边可就热闹了,此起彼伏能听到猪的惨叫声。
这些匠人师傅们的吆喝声已经成了远去的声音,因为有的行当已经消失了,那些或高亢或悠扬的吆喝声封存在了一代人的记忆里,时光喜新厌旧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连一下刹车也不踩,那些嘹亮的叫卖声被甩得越来越远,直到彻底归于寂静。但乡村的生活不会停下脚步,新的叫卖吆喝声就像炊烟一样永远萦绕在乡村的上空。乡村里的生活会绵延不绝,崭新的吆喝声会打破乡间的静默,新的货物和新的行当会出现在先人们曾经生活过的土地和村庄里,一代人接一代人的吆喝声永续绵延,悠长的吆喝声赶着时光匆匆向前。
来源:殷耀国学苹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