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
周末，母亲从老家打电话说：“趁这几天天色好，我晒了一些苦瓜片，你有空来拿去。”我才想起又到了吃苦瓜的季节。
前几年，我患了高血压、高血脂等慢性病，每年这个季节母亲都要为我晒一些苦瓜，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我都用苦瓜片泡水，来度过炎热的夏季。
还在我小的时候，我家屋前房后种有很多苦瓜。苦瓜叶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苦瓜藤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总有蜜蜂在花上采蜜。到了盛夏季节，苦瓜腾上结满了青色的苦瓜。苦瓜皮是绿的，里面的瓤和籽是红的。过熟的苦瓜红得像玛瑙、热血。当我掰开时，两片像船一样盛满了鲜红欲滴的瓤和籽瓜时，那红色的瓜瓤十分诱人。我情不自禁用手扣一些瓜瓤放入口中很甜很甜，像尝了一块糖，可苦瓜肉呢，还是苦得皱眉头。
在我的印象中，每年夏天，父亲总会炒上一盘苦瓜，一筷子入嘴，嚼得汁液四溢、脆脆有声，夹上一片诱骗我们说：“吃一片？清爽脆嫩，最降火啦！”我连忙捂住碗口，连连拒绝。此时，母亲会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其实我和姐姐、弟弟都不爱吃苦瓜，都喜欢甜的东西，所以，那时候吃苦瓜，都觉得太苦了，不好吃，也不懂母亲说那话的意思。
小时候。我不仅不喜欢吃苦瓜，还不想干苦力。但那时候的农村总有做不完的苦力活。
我记得每年的暑假，我们几姊妹都会被父母安排满满的农活。我每天差不多六点多钟起床，那个时候真困啊，眼睛都困得睁不开，然后，就随父母到稻田里薅“二道秧”。
此时水稻已经长高，田里的杂草长得很快，如果杂草除不及时，将会影响到水稻的产量。薅“二道秧”要用手在水田里拔杂草。一般都穿长袖防止水稻割手，但是脸上就难免了。这个活既要用力拔杂草，又要一直弯着腰，很是吃力。脸上被秧苗割得辣乎乎痛，汗水和露水侵入眼睛难以睁开。
天气很炎热，最盼望的，就是薅到了田坎上，如果田坎旁边有树，就猫到树荫下凉快一会。树荫真凉快啊，吹着小风，真的不想再去太阳底下干活，直到父母喊我，我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很不情愿地下田拔草。
薅完秧后，到了收烤烟的季节，接下来的活路就是采摘烟叶。天刚亮，我们一家人就带着竹篮子、背兜等工具去地里摘烟叶。在烟地里，烟叶挂满了露水，我们弯着腰，一行到头浑身就已经被露水浸透。阳光照在黄绿色的烟叶上，只要有点风，就会让人浑身冰冷，直打哆嗦。摘完烟叶后我们肩挑背驮地把烟叶运回家。一般中午十二点才回家。吃过中午饭后就开始缠烟，烟缠完后又要上炕，摘烟叶的那一天活又脏又累，骨头像散了架。
水稻成熟了，父亲扛着重重的袱兜和躺席来到稻田里，躺席放在袱兜上形成一面挡墙。母亲和姐姐及弟弟挥着手中的镰刀割着沉甸甸的稻谷。我和父亲每人拿一把稻谷在袱兜边沿有节奏地打谷子，不一会，袱兜就满了，用撮箕把谷子撮到口袋里装好。在放活路时，还要每人背几袋稻谷回家。一天下来，又累又饿，满头满脸都是稻草那个灰，渴得嗓子冒烟。
那时候，我总觉得我们家总有干不完活路。每天放学回家，姐姐就要地里割猪草回来还要煮饭，弟弟要到山坡上放牛还要割捆牛草，我要到山上砍柴回家还要到水井挑水，我家房屋四周都堆满了木柴。一句话来总结就是父母不让我们闲耍，总有让我们干不完的农活，让我们吃更多的苦，培养了我们从不睡懒觉的习惯，培养了我们能吃苦耐劳的本事和艰苦奋斗的精神，这些宝贵的精神财富给我后来的生活和工作有很大的帮助。
成年后，我才慢慢懂得母亲说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
后来，苦尽甘来。我考上了学校参加了工作，家庭条件也越来越好，竟渐渐忘了屋前那些苦瓜藤。但是，母亲依然保留种植苦瓜的习惯。
只是随着年龄增长，经历的事情多了，吃了不少生活的苦，苦瓜在我心里的地位在悄悄地发生变化，才没有以前那么厌恶苦瓜。前些年的体检中我出现高血压、高血脂的代谢综合症，医生说除了服药外，可以用苦瓜泡水喝，对我降血压、血脂很有帮助。于是，老婆常常从菜市买一些苦瓜来，做凉拌苦瓜、鸡蛋炒苦瓜等吃法。从此，苦瓜便成为我最喜欢的美食。
十年前，母亲得知我患有高血压。每年的夏天，天气好的日子，母亲会把自家种的新鲜苦瓜切成薄薄的片，均匀地摊在竹筛上，搬到院子里向阳的地方晒。苦瓜片起初还带着水润的青绿色，被太阳晒得渐渐蜷缩起边儿，颜色也慢慢沉淀成深绿，最后变成带着点褐黄的干片，院子的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清苦香。
母亲每次给我送干苦瓜来，总是叮嘱我少喝酒，多喝苦瓜水，说这苦瓜片用处多，泡水里喝能败火降血压和血脂，炖肉时放几片能解腻，甚至还细心地用棉纸把那些苦瓜包好。我看着那一片片小小的苦瓜片，我心里知道晒进去的是阳光，藏着的却是母亲的耐心，还有对我最温暖最朴素的爱。每次看到它们，就像看到母亲在院子里翻动竹筛的身影，就会想起那些年我们家吃苦的艰难日子，心里暖乎乎的。
前些年，老家的房屋和土地被征收，勤劳一生的母亲闲不住，她在已经征收未用的土地上种植一些蔬菜，每到赶集市的一天，母亲都会背一些蔬菜到集市去卖。我曾经试着劝母亲不要再种蔬菜，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说我身体还可以干活，还说种菜就是锻炼身体。我拗不过母亲，只好随她愿。
几年过去，如今母亲已七十大几，我每次回老家都劝她不要再种那么多菜，不要太辛苦,实在要种就种一些葱葱蒜蒜、芹菜等不需要更多体力的蔬菜。母亲也采纳我的意见，不再种植高强度体力的蔬菜，只种植一些“耍耍”蔬菜。但母亲每年都要种一些苦瓜，每年都要为我晒一些苦瓜片。
去年夏天我回到老家，母亲的菜园里的苦瓜藤依旧茂盛。母亲却对我说：“晒苦瓜要到六楼的水泥板上去晒，现在老了，爬六楼都爬不动了。”她又对我说：“趁这些年身体还可以帮你晒一些苦瓜片，可以一直晒到我走不动为止！”我没接话，低头翻着那些渐渐蜷曲的苦瓜片，忽然发现它们像极了母亲手上的纹路，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阳光的温度。阳光照在母亲浓密的白发上，我心里明白父母对子女无私的爱原来一直都还在，一定要珍惜父母健在的日子。
今年初，我在母亲的菜园里，向母亲要了几根苦瓜秧带回县城，把它们栽在自己家楼顶的花坛里。我还特意为苦瓜搭了一个架子，希望它能够像小时候老家那些苦瓜能够枝繁叶茂，开花结瓜，很期盼能够品尝自己种植苦瓜，也希望自己能够晒一些苦瓜。
但事与愿违，那几根苦瓜虽然也爬上架子，也开满了黄花，但就是一直没有结出苦瓜。而母亲那些同批的苦瓜秧却结满了苦瓜，并且已经成熟。从比较中我才明白原来有些东西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时才懂，母亲每年晒的那些苦瓜片，得用多少鲜苦瓜，得爬多少趟楼梯，得翻多少回竹筛？那些曾经被我视作理所当然的付出，原来浸透着母亲多少心血。
客厅里茶几上玻璃罐里的苦瓜片又快见底了。我挂断母亲电话后，窗外的阳光正好，我仿佛看见竹筛上的苦瓜片正在轻轻舒展，而母亲的爱，正顺着那些阳光的脉络，一点点漫进岁月的肌理里，清苦又绵长。我仿佛觉得这个夏天不太热，连空气都像母亲晒的苦瓜一样回甘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