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爷爷的菜园,藏在落叶松与白桦树织就的山脚下。园子不大,四周围着密密匝匝的木栅栏,因落在半坡上,远远望去,好似被凸起的山丘环抱在臂弯中的圆盘一般。这方小小的菜园,对我来说好像一个神奇的百宝箱,盛满了我童年里数不清的美好。于我而言,它从来不只是菜园,更是整个童年最鲜活的乐园。
儿时的记忆里,爷爷几乎每天都要往菜园去,风雨无阻。有时是蹲在菜苗边,一点点薅净藏在菜根下的杂草;有时是搬来新削的木条,仔细钉好松动的栅栏。园子虽小,爷爷侍弄起来却半点不含糊,每一寸土、每一根苗,都浸着他的心思。
我最爱跟着爷爷去菜园“巡视”。尤其盼着夏末时节,菜园蔬菜都攒足了劲儿地熟,爷爷会小心翼翼地摘下带刺的嫩黄瓜,水珠还挂在上面;或是挑几根甜脆的带着湿润泥土的胡萝卜,又或是俯身在园子角落,像变戏法似的摸出几颗精心侍弄的挂着清晨露水的野草莓。
每到这时,我便急着拽住爷爷的手,往园子对面去。那里有从山上淌下来的泉水,清凌凌的,带着股子天然的甜。就着这泉水把蔬果简单一冲,冰凉的甜混着黄瓜的脆、胡萝卜的甘、草莓的鲜,在舌尖上缠成一团。那样的味道,后来再也没遇见过。
最难忘的当属是秋天里全家上阵收土豆的日子。大人们蹲在地里,镢头起落间,圆滚滚的土豆便滚出来,混着泥土的腥气散在风里。他们一边刨着,一边聊着家常,笑声顺着山间飘得老远。我呢就围着菜园转,一会儿追着菜叶上肥嘟嘟的毛毛虫跑,一会儿又蹲在田埂边,安安静静看蚂蚁搬家。总爱把捉来的毛毛虫轻轻放在蚂蚁洞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盼着蚂蚁们能把这“大块头”拖进洞里,当作冬天的储备粮。那点孩子气的期待,至今想起来还觉得温热。
冬日的菜园,添了几分清寂萧瑟。家乡的雪总下得铺天盖地,几场雪落,菜园就被裹进厚厚的雪被里,蓬松松的,连栅栏的轮廓都变得模糊。阳光漫过雪地时,刺得人睁不开眼,细碎的光在雪面上跳着,晃得人眼眶发烫。爷爷背着手站在园边,笑眯眯地望着这片白茫茫的天地,嘴里念叨着:“瑞雪兆丰年,来年的菜啊,准保更好吃咯。”
每逢过年,爷爷总惦记着他的小菜园,总要在栅栏门那灰黑的底色上,端端正正贴一张巴掌大的鲜红小福字,红得鲜亮,格外惹眼。周围人家的炊烟正袅袅升起,丝丝缕缕漫过菜园,像给这方小天地笼了层朦胧的纱。这般烟火气裹着福气的模样,衬着漫山皑皑白雪,映着枝头覆雪的常青松,还有那昂首挺立的白桦林——这般景致交融,正是林区独有的美学意境。
后来,爷爷病了。从卧病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去过菜园。没了爷爷的悉心照料,园子里的草便疯了似的长。先是悄悄漫过栅栏的缝隙,后来索性把整排木栏都吞了进去,绿得蛮横,再不见从前那畦畦分明的模样。
前些年回去,我又寻到那处山脚下。栅栏早朽成了碎木片,混在齐腰的荒草里。风过处,草叶沙沙响,却再也听不见爷爷薅草时的轻响,看不见他弯腰侍弄菜苗的背影。那方曾盛着我整个童年的小园子,早被山风与草木磨平了轮廓,彻底融进了连绵的绿意里,寻不着一点痕迹了。